翟莉滢
阔别13年,“非诚勿扰”系列又与观众见面了。冯小刚回到了贺岁档,正如笑笑回到了秦奋的身边,只不过这次是以仿真机器人的形态回来的。
这位机器人版的笑笑,其表情举止与真人无异,专注于提供陪伴,其语言风格风趣而讽刺,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她(或它)与秦奋之间那种风趣的互动,仿佛将我们顿时带回了十多年前二人苦恋的银幕时光。
而影片不温不火的市场反响,似乎和文本一起在暗示时代的变迁——冯小刚和他的时代正在流逝。
“冷亲密”与情感代价:当伴侣成为机器人
与前作有差异的是,秦奋和笑笑现在面临的挑战来自未来而非过去——在两人分别十年之后,他们将如何重新面对彼此?第一部中的笑笑正在挣扎着与自己的过去告别,第二部秦奋和笑笑在好友的“人生告别会”上重审各自的人生足迹。因此,当机器人笑笑的存在唤起秦奋对他们共同生活的所有记忆——在片中以闪回的方式呈现,无论是快乐、幸福、放纵还是尴尬,这些记忆似乎以一种超越肉体的方式,强烈地促使秦奋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特别是当机器人与人类以“真假猴王”的形象同时出现时,真假不再成为关键。更重要的是秦奋作为一个人类如何反应和做出选择。这包括了他必须决定是选择人类还是机器人作为他的终身伴侣。这种选择不仅关乎情感的真实与否,而且触及了人类与技术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对于“真实”结构的理解。
在结局中,冯小刚设置了一个寓意深刻的场景:外表不尽完美的真人笑笑离去,留下了难以捉摸的箴言。这一画面暗示了一个更深层的转换——离去的是血肉之躯的笑笑,留下的却是她的仿真机器人。在人际交往中,情感的投入是必然的,每一层级的互动都伴随着感情的代价。秦奋对机器人笑笑的接纳,反映了与机器人交往所需的情感代价远低于与人类交往——机器人的情感响应虽预设且可控,但也代表一种简化的社交模式。因此,秦奋接受了老范的馈赠,选择与机器人笑笑共处,这种选择同时映照了他个人的“社交降级”。曾经是社交场合中的中心人物,秦奋现在选择在偏远的孤岛高山上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孤独中,机器人笑笑所提供的伴侣关系成为了一层缓冲和保护。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伊娃·易洛斯所说的“冷亲密”,它为秦奋的状态提供了一种洞察。在现代社会,人们在追求亲密关系的同时,却往往体验到了情感的距离和冷漠。尽管技术发展让人们在物理上可以更容易地连接,情感上却变得愈加疏远,以至于亲密和背叛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可能在同一段关系中并存。
恰如20年前秦奋在《手机》中还叫严守一的时候,在“有一说一”栏目的聚光灯下说的是一回事,而在家中、职场中面对妻子或者其他不同的女子表现起来则是另一回事,没有任何一组亲密关系可以被称为真正的“亲密”。
然而秦奋毕竟不是严守一,因为严守一的伴侣至少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严守一之所以陷入情感危机或选择困境,是因为手机这种突如其来的现代社交媒介冲击颠覆了他的家庭结构和社交圈层。手机媒介作为严守一的“延伸”(恰如麦克卢汉名言“媒介是人的延伸”),反而成为了他保守个人秘密的包袱。
秦奋面对的问题是截然不同的,他需要在面对机器人笑笑之时,不断辨识人机之间的主体性区隔。之后,他在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选择困境中徘徊,把同样的名牌包分为高仿和正品,暗示了人机之间界限的模糊。在这个情境中,是否是机器人在模仿人类,或人类渐渐变得像机器人,已难以分辨。在导演想让我们接受的那条剧作线索中,真人笑笑以机器人形态回到了秦奋身边,并且代替了机器人。对秦奋来说,尽管他预知或默认眼前的笑笑是机器人,却迅速地与她(或它)建立起了情感联系。
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竟然没能在这个情感联系建立起来之前,透过眼前这个妻子的机器代替品对自己重新进行“存在”意义上的反思,而是一直在对这个“机器”进行图灵测试般的技术试探。
换句话说,当机器人介入日常生活之后,我们不可能在关注技术对自身及周围环境的重塑之前就去关注机器人的技术完美程度。在这一过程中所窥见的龃龉就会成为具有反身性的自省命题,即在技术日益普及和完善的今天,人们应如何在人机交互中保持自我认知和情感真实?
具身智能:不成为障碍的“媒介清晰度”
可是又有谁会苛责秦奋的“糊涂”呢?仿真机器人因其拟人特征而成为建立人机亲密关系和主体间性的桥梁,特别是当机器人“年轻十岁”、驻颜有术之时,其吸引力不言而喻。但仍然可疑的是,笑笑这台机器人的“清晰度”之高,竟然使秦奋几乎将真实的妻子抛诸脑后,甚至连笑笑的闺蜜也没能甄别出来并与之拥抱——媒介的欺骗性显然发挥了作用,将真实巧妙地掩盖。可是,按照媒介理论中的“庸常欺骗”观点,媒介的欺骗性往往与其清晰度成反比,清晰度越低,其欺骗性越强。因此,只有低清晰度的媒介才能为用户提供更丰富的想象空间,更易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
英剧《黑镜》中的一集《马上回来》生动地演绎了这一理论模型。剧中玛莎通过已故丈夫阿什的在线通信记录和社交媒体资料,创造了一个新的虚拟“阿什”,并沉迷于与他的电话交流中。然而,当她获得一个几乎与阿什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时,即便其逼真程度令人惊叹,玛莎却感到了不适,最终选择将这一高清晰度的机器人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这说明,当阿什以低清晰度的形式存在时,其媒介的欺骗性得以发挥,而一旦转化为高清晰度的机器人,就无法再维持与人类稳定的情感关系了。
这样看,《非诚勿扰3》展现了在人机交互效果层面的前瞻性,因为冯小刚似乎相信仿真机器人的“高清晰度”根本不会是阻碍其融入日常生活场景的障碍。影片中,除了机器人笑笑,还有仅以声音出现的语音助手“宝强”和其他家庭智能设备,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工智能物联网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仿真机器人并不显得突兀。这里的仿真机器人否定了人工智能仅仅局限于明确的、类似语言的数据结构的存在和操作,并强调了机器身体与现实世界的相互作用。由此,机器身体方才得以感知、行动并生存。我们可以依此发问,机器人或是人类笑笑的眼泪,究竟是因为秦奋触摸而产生了咸味,还是机器人在与人互动过程中逐渐获得了“生命”?
总之在此处,无论是具身智能还是“低清晰度”的人工智能,都没有仅被看作脱离身体和现实世界的抽象数据操作。它们都存在于有机体与世界相互耦合中的,成为日常生活流畅行动的根源。如果影片中的机器人真的最终完全取代了真人,即像那句“我就是你”的对白所暗示的那样,那么模仿人类认知过程的仿真机器人就不光是具身智能的体现,人与机器人之间的界限也将彻底消弭。
《非诚勿扰3》像是一场站在未来回顾现在的“梦境”。在这个充满撞色“多巴胺风格”的“梦境”中,冯小刚想说的也许是:当下那些我们极为珍视且令人执着的事物,在哪怕较近的未来看来也可能变得虚妄。恰如李诚儒在片中饰演的那位导演,执着地沉溺于过往岁月流金的幻想之中,而在面对机器人小月月的智力“降维打击”时就变得荒谬可笑。这如同冯小刚的自我喻指:作为国产贺岁片的首倡者,他的回归不仅是在档期意义上,也体现在他以擅长的寓言式喜剧对自我创作形式的“再临”,形成了他对导演职业生涯和时代变迁的双重省思。《非诚勿扰3》既是关于人机关系的寓言,也是对电影生态正在剧烈迭代的预言。只不过这一次,作为导演的冯小刚可能已然破了“我执”,将一张写着“我赢了”的纸条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作者为上海体育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