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三大队》海报
程楠
电影《三大队》改编自纪实文学《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了》,这一作品在2018年一经上线,曾被“万人血书求拍电影”。原作讲述了孤胆英雄程兵追凶的真实故事。可作者深蓝在撰写这篇文章时,程兵谢绝了他的采访,这样一个跌宕的故事,竟是从“他人之口”中梳理而来的。这既为电影改编增加了难度,同时也提供了空间。
故事应该从哪儿讲起,到哪儿结束,决定了故事究竟要讲什么。《三大队》很好地结构了一个“英雄旅程”的故事,包含了类型影片的三大要素——旅途、团队和最终奖赏,这让整部影片具有了可看性和完整性。但主人公程兵不同于此类电影一般性质的主人公,他是一个“犯错”的英雄。
程兵的师傅即将退休,作为中流砥柱的他原本将有一个好前程,却因办案过程中“失手”直接被判入狱八年,这样的急转而下,让主人公在电影开篇便直抵人生谷底,这是影片叙事中极具特点的部分。真实案件改编的创作极易将影片打造为一场对案件真相的追溯,譬如揭露当年死在审讯室的王大勇的真正死因,以及王二勇如何凭借极强的反侦察能力一次次逃脱法网。但《三大队》并未选择这一视角。在影片后半程,师娘对程兵诉说当年师傅追逐罪犯的真相,程兵付之淡然一笑,此刻观众明白,“真相”并不重要,为谁正名,也并不重要。
在为作品“立主脑”这关键一步上,影片下对了这盘棋。创作者选择了两条线索,明线是追查凶手王二勇,暗线是程兵对自我人生意义的找寻。这样的安排使真相成为一个浅表立意,而个体或集体是否承受冤屈这件事则隐藏在浅表立意之下,与程兵一起探索一条成长之路才是影片的最终目的。这是主人公与时代的共情点,更是与每个观众的共情点。
踩准叙事的“鼓点”可以让故事更好看。《三大队》的镜头语言看似“朴素”,实则结构严谨,内容扎实。不说废话是这部影片最大的特质,无论是文本、剪辑还是人物情感的表达,无不体现出节奏是故事制胜的最大法宝。
“节奏”在创作中往往是最难以把握的技术手段,因为它在组合了镜头运动的节奏、文本情节的节奏、演员表演的节奏等诸多元素后,会产生出无穷变量,使它难以形成放之四海皆准的公式为创作者所用,但也正因如此,对节奏的把握成为拉开作品差距的关键。尽管“起承转合”通常指影片的叙事节奏,但《三大队》最成功之处在于主人公的几乎每一场戏中,都被赋予了“起承转合”的内在韵律,这与其跌宕起伏的人生形成一种外部节奏和内部节奏的相互勾连。
比如程兵出狱的一场戏,从重新面对社会的生疏,到碰到已晋升老同事的局促,再到受害者父亲对自己表达感激之情,还没有适应社会的他,突然被迫直面过去,从惊慌到迟疑再到感动的微妙情绪,体现出人物短短几分钟之间发生的内心转变,深刻映射出程兵的人生境遇。再如三大队集体给师傅扫墓,这是程兵作出重大抉择的一天,更是他悠长牢狱生涯中无比期盼的一天,是他积压多年复杂情感的一次集中喷涌。程兵表达对师傅的思念,转而到对自我坚持的肯定,继而到对兄弟共赴难关的期待,文本的表达凝练、准确而充分。当然这些与演员张译对角色的精准把握和精湛表演是分不开的。
拍什么,不拍什么,是创作者的视角,更是作品的高度。一名警察因办案入狱,背负永远无法洗清的罪名,妻子协议与其离婚,女儿刻意与其疏远,如此巨大的人生转折及其所带来的情感是无比沉重且复杂的,若不加筛选地抛给观众,会使影片含混不清。如何有选择地对人物进行呈现,创作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首先,影片很好地提炼出程兵的几种情绪。比如脱下警服换上囚服,不得不在“狱友”的压榨下打扫厕所的挫败感,这是他不得已的“低头”;出狱后,无法抹去的正义感使他和同伴们阴差阳错地“缉拿”了人贩子窝,阔步凯旋的他们重获“光荣时刻”,这是程兵主动的“抬头”,也是他重拾的信心;当陪伴他的最后一个兄弟蔡彬终因身体原因退出追查时,他游过了河,面对兄弟的召唤没有回头,这是他人生的执念。“低头—抬头—不回头”,构成了程兵这段旅程的主旋律。
其次,影片也赋予了程兵身为普通人的情绪。比如王二勇出租房镜子背后的可怕画像映射出程兵的恐惧与愤怒;面对师娘的劝说、杨局长的关怀,他也曾有过动摇和自我催眠;当狱友阿哲为了替他追凶而死,阿哲的媳妇告诉他,阿哲生前常说“没有你就没有他的今天”,这话一语双关,使程兵百感交集,成为他一定要亲自捉拿凶手的助推剂。同时,当程兵选择了他“所执的人生”,那么喜怒哀乐中总有一些情绪是要被“藏”起来的。比如出狱后的他再见到女儿的欢喜、紧张、尴尬和失落,都被他快速收敛起来;当徐一舟选择和女友结婚离他而去,他一边祝福一边仓皇跑开。他将他人生中的喜乐与忧伤都隐藏在责任之下。但影片没有忽视程兵的完整人格,而是将这些被克制的情感都外化在他处,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寄托在了几位兄弟身上,共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程兵。
借由影片详略得当的描写,观众可自行构筑对主人公完整的想象,使程兵这样一个在纪实文学中经由他人描述出来的人物,立体而丰满,可爱又可信。
影片对于原作的改动可圈可点。原作中,程兵是独自踏上追凶之路的,也许是导演不想让英雄孤独,所以在改编时选择让伙伴们陪伴他一程。但在表意层面,我更愿将它解读为一种象征手段,所谓陪伴着他的“兄弟”,其实都是程兵自己,是他人性的多面。蔡彬出狱后原本开了一个小摊位,生意还不错,正得意洋洋宣示自己的“修行成果”,程兵突然问他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出摊,蔡彬停顿了一下说,因为这里碰不到熟人。这短短的停顿,不只是蔡彬的尴尬处境,更是程兵和所有兄弟面对的困境。无论是象征师徒关系的徐一舟,象征对家庭亏欠的马振坤和廖健,象征对美好生活期待的蔡彬,都时刻提醒着程兵——人生还有多种选择。他们陆续提前离场,暗示着程兵在寻找人生意义之路上所必经的踟蹰和必须做出的放弃。“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原本是蔡彬劝说程兵的话,没想到成为程兵此后人生的最大主题。但对于程兵来说,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结尾赋予影片时代立意。十几年过去,凶手终于落网,得知DNA快速比对技术已成熟应用、没有口供也可以定罪的程兵仿佛已被时代抛弃。杨局长的台词说过,“好多事儿变了,也有没变的”。变与不变组合出万千岔路,绘就出无数种活着的方式。人生如同一颗鸡蛋,从外打破是压力,从内打破是新生。程兵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走完这条追凶之路,才能够获得属于他的崭新人生。
可以说,《三大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英雄主义电影,也是一部在刑侦题材上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从影片的当代意义上来看,我认为它最大的价值是表达了一种对做人做事的“执念”,带给我们关于时代与生命意义的思考。高速发展的社会无时无刻都在抛给当代人无数选择题,使很多人陷入迷惘、内耗和焦虑。我们是否还能坚定自己的脚步,拥有一份“肯定过去,认清当下,迈向未来”的勇气,就像程兵一样——既然过了河,便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