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柳青
      
       在第二十二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有两台演出和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有关，分别是意大利罗马芭蕾舞团的现代芭蕾舞剧《朱丽叶与罗密欧》和英国迷犬舞团的舞蹈文学剧场《朱丽叶与罗密欧》。两部“莎剧新编”在观众群造成的分歧成了类似代沟的效应：成熟观众认为变换了语境的莎翁作品仍能触到内心块垒，莎士比亚的戏值得代代无穷已地演下去；年轻观众不掩饰对莎士比亚的疏离，他们甚至认为朱丽叶和罗密欧是两个俗套的“恋爱脑”，不足以吸引自己进入剧院。
      
       莎士比亚过时了吗？朱丽叶和罗密欧在这个时代失去生命力了吗？日前，舞蹈文学剧场《朱丽叶与罗密欧》在YOUNG剧场首演，这个在2018年被评为“英国年度十佳舞蹈作品”的节目，不是对莎翁原作的“当代解构”，而是想象朱丽叶和罗密欧在悲剧之外的命运的可能性。演出前的导赏讲座中，复旦大学英语文学系教授谈峥分享了他多年研究莎剧的感悟，他评价这部糅合着原作文本、流行音乐和肢体编排的《朱丽叶与罗密欧》“打开了莎士比亚作品的阐释空间”。学术层面莎翁研究的共识认为，只有对莎翁的演绎会陈旧，莎翁的作品是不老的，值得戏剧实践者持续发掘。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看似家喻户晓的经典，大部分读者和观众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人们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莎士比亚、罗密欧和朱丽叶。
      
       呈现语言表达的美好爱情，同时呈现语言自身的美好
      
       舞团名字里的“迷犬”，意思是“杂交犬”“混血犬”的文雅说法，在《朱丽叶与罗密欧》这个作品里，表现为音乐、舞蹈和莎翁文本的“杂交”，也是正统正典和当代想象的“混血”。这个作品不是直接地对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进行解构。创作者设置了一个有意思的戏剧框架，保持了莎翁创作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完整性，强调这是一个被剧作家写下来的剧本，然而剧作家所依据的人物原型——一对名叫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情侣——在戏剧之外的真实生活里经历了不同的命运轨迹。他们没有在恋情受阻时充满激情地共同死去，而是阴差阳错或上天眷顾，他们就像朱丽叶和神父计划的那样瞒天过海、逃离家族桎梏，私奔到他乡并共同生活了20多年。恋人没有因爱而死，爱情却随着时间死去。陷在亲密关系困境中的朱丽叶和罗密欧读着莎士比亚的剧本，各怀心事，他们试图按照剧本重演各自刻骨铭心的记忆。结果他们没能在“旧日重演”中找回往日的激情，反而在层出的无法澄清的误解中承受更多痛苦。
      
       谈峥谈到，舞蹈剧场《朱丽叶与罗密欧》最吸引人的部分，恰恰是让观众重新注意原作被忽视的光彩。作为一部肢体剧，这个作品在舞蹈编排的同时，有意识地引用了原作著名的对白，包括朱丽叶和罗密欧在舞会相遇、他们第一次幽会，还有朱丽叶面对罗密欧之死。莎剧的文本是很重要的，尤其在他的这部早期作品里，他对修辞非常讲究，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被低估的成就：莎士比亚这个天才的作家，把少年男女飞扬的青春和甜美的爱情转化成优美的英语韵文。这也是很多舞台改编终究难以比肩原作的地方，即，呈现语言表达的美好爱情时，同时呈现语言自身的美好。芭蕾“翻译”了戏剧修辞的优美，但文本在表演中缺席了，芭蕾是沉默的；戏剧剧场对台词表演有严谨的追求，但是要让语言的意象“现形”，那又不如舞蹈。《朱丽叶与罗密欧》尝试两者结合的舞蹈文学剧场，并不是一个噱头。
      
       “莎剧新演”是更好地回望原作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朱丽叶与罗密欧》里成为一部“戏中戏”，也是这对主角的心结，罗密欧一次次地试图重返他和朱丽叶初遇的情境，朱丽叶执着地要让两人扮演“为爱而死”的场景，作为剧中人，他们从相爱到死亡只有短短几天，走到戏剧之外，两人之间危机四伏的关系持续了20年。谈峥认为，这个戏剧闭环让莎翁写作的特征清晰化了。首先，《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对早已存在的原型和故事的改写。这对爱人的故事在意大利流传许久，在莎士比亚之前，有不止一个作家为此写过小说。莎士比亚是个改编者，但他的改写超越了此前的种种“原版”和“原型”。他把原本蔓延很久的时间线压缩到很短的几天里，爱的瞬间取代了爱情发展的琐碎过程。以及在他的写作中，这对少年男女的爱情定格在最激烈的时候。作为戏剧原型、在生活中有情人终成怨偶的朱丽叶和罗密欧，成了莎剧的导读者，和观众一起看清莎剧“高于生活”的秘密。至于朱丽叶和罗密欧对彼此认知的双向误解，他们以为的对方的感情和对方实际感情之间的偏差，与其说这些演绎是对莎士比亚的挑战，倒不如说，这些从人物主观立场出发的情感体验，释放了莎士比亚文本的想象空间。
      
       甚至，连《朱丽叶与罗密欧》这个剧名，男女名字的位置互换，这并不是为了突出朱丽叶而质疑莎士比亚，它更近似于对原作的“澄清”。“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原作虽然从当时的习惯出发，把罗密欧的名字写在前面，但在他们的关系中，罗密欧不是主导者，朱丽叶也不是从属者或被低估的那个。事实上，两人之间，更激进也更主动的始终是朱丽叶。她在舞会上和罗密欧一见钟情，是她决定推进两人的关系；他们在一起后，是她提出要结婚、要找神父；他们的爱情被家庭阻挠时，她策划了‘假死’的局，并且很有决断力地执行了。尽管她的活动半径被拘束在家庭内，但她有强烈的自主意志和行动力，她比罗密欧更强大。反观罗密欧是随波逐流的人，他是被选择的那个。他出场是一个感情受挫的花花公子，因为被前女友罗莎琳抛弃，无法排遣寂寞才去了朱丽叶家的舞会。如果朱丽叶没有那么坚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家族阻拦，罗密欧会不会很快见异思迁，就像见到朱丽叶忘了罗莎琳、见到别的姑娘冷落了朱丽叶？大概率是会的。”谈峥说，莎士比亚极为注重票房，他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因为这在当时是很受欢迎的故事，他没有超前于他的时代，但他写出了爱情中普遍的困境和普遍的人性，越是深入地了解他的文本，越能意识到不肯妥协的朱丽叶和暧昧犹豫的罗密欧，都没有远离今天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