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林漠漠
看完《河边的错误》,我的第一感觉是,1990年代依然是一个很先锋的年代。这是余华的旧作,当它作为改编电影登上银幕的时候,似乎重新带来了那个年代的质感。胶片拍摄,昏黄的打光,古早的场景,南方湿漉漉的雨季、雾气缭绕的乡镇和田野,波光粼粼深不可测的河水,仿佛梦回新浪潮时期的老电影,也仿佛梦回那个昏黄的青涩的,狂野与纯真并存的1990年代。
余华曾是先锋小说作家中重要的一员,他早期的作品充满实验气质。《河边的错误》正是他的旧作。相隔这么多年,其电影衍生文本同样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先锋气质。这种气质难以一言道明,总之,似乎总有一种怅惘和不确定弥散在人类的生活和意识深处。
警察马哲奉命侦破一桩河边的谋杀案,却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自己的生活和意识也陷入了迷乱。爱往河边漂浮的衣服上摆石头的疯子、似有暗藏嗜好的赶鹅婆婆、神似海子的诗人、异装癖的理发师、痴迷诗歌的文艺女青年,每个人的生活和内心似乎都暗藏玄机。马哲在追寻谁是凶手的迷局中,自己的内心也陷入了谵妄。他明明记得自己立过三等功,但战友却说并无此事;他自首说自己击毙了疯子,但是随身携带的手枪内的子弹一颗未少。他要求退出侦破,遭到上级的拒绝;他在梦境中频频看见疯子,被无处不在的疯子追得无路可逃,躲进河流也无济于事,终于愤怒地用石头将疯子击倒在水中。
这不是一个理性的通过推理找到真凶的故事,事实上直到最后我们也不明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原本在正常轨道中的普通办案者,遇见了一批不以常理生活、或多或少具有疯癫气质的人,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理性判断,甚至日渐疯狂。尽管原著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但今天看来,这个故事传达的仍然是一种深刻的先锋性的怀疑精神。
人性和日常生活的内里仿佛深不可测的河水,也似乎蕴含着惊涛骇浪。每个人的内心都可以拍出一部恐怖片。剧中的人物更是。疯子到底是不是凶手?如果是,有没有心理动机?马哲真的击毙了疯子吗?他是在幻觉中也疯狂了?理发师服毒好不容易被抢救回一条命,却在给马哲送完锦旗后跳楼自杀;马哲的妻子对腹中婴儿有着深沉而偏执的爱,她日日夜夜玩的拼图画,尽管被马哲报复性地抠出一部分冲入马桶,但居然在片尾奇迹般地复原了。这幅神似圣母抱着圣婴的拼图挂在墙上,俯视着他们的生活。
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失控和压力是无孔不入的。我们都习惯了可以归因的叙事讲述,万事万物都有因果联系的逻辑链条。只要可以用知识或者常识解释得通,就是令人安心的。而总有一些人或一些事溢出了生活的常规,也溢出了人性的常轨。如何理解?如何承受?最惊悚的惊悚片,往往是告诉我们世界没有必然的规律,人心也没有。比如《老无所依》中面无表情随机选择受害者的杀手,比如《杀人记忆》中长相普通深藏不露的凶手。这些在普通的外表下反常理的存在,才是令人觉得最恐惧之处。
致力于一种纷乱迷离的情绪的表达,而不是着力于故事的完整和清晰,是《河》作为一部艺术片异于大多数故事片的地方。所以,这个影片中的环境、人物和情绪都是流动的暧昧不明的,呈现出一种雨雾迷离、波光粼粼、变幻不定的气质。影片中有不少镜头堪称绝妙的隐喻。警察入住已经濒临破产的旧电影院,电影院的舞台成为办公室,使得现实中的严肃的谋杀命案侦破的历程丝丝入扣地在电影院的空间中展演,最好不过地展示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始终模糊而不确定。马哲早期的干练与后期的迷乱,马哲妻子平静外表下歇斯底里的决绝的母爱,一个个嫌疑人充满神秘与黑洞的生活……当案件出现了一个个谜团的时候,马哲的生活也同时陷入零碎的狂想与迷乱,循环往复。
生活也好,艺术也好,都有坍塌的风险。影片一再暗示这一点。旧电影院门头“电影”招牌的重重落下,在马哲的幻觉中燃烧的胶片,仿佛暗示着他的生活也成了灰烬;同样在幻觉中,众人指着抢救燃烧的摄影机的马哲大笑。熟知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人都知道导演亚·阿斯特的那句宣言:“摄影机就是我的笔。”燃烧的摄影机,在众声嘲笑中徒劳灭火的马哲,其实寓意的是言说的破灭。谁对这生活的真相有话语权?谁掌握着终极真理和真相?似乎所有的言说都失去了真实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确定。
这部看似怀旧的影片其实并没有过多怀旧情感的渲染。尽管导演复述了一个发生在1990年代的故事——故事的表层是那个年代的符号记忆,低矮的天际线,凌乱破旧的小镇,国有电影院,港台老歌,古早风的时髦穿着以及单位里的乒乓球桌,这些似乎都是1990年代的标配,但是故事的内核却与《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等等并不相同,这里少有对过往年代的温情脉脉的回忆,却更多是尖锐的对人生的质疑。这样的质疑穿越年代,仍然令我们坐立不安。正如电影海报中宣称的那样——没有答案。一切都没有答案。凶手是谁?马哲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男主最后被众人簇拥获得三等奖是不是幻觉?在夫妻争议不断中生下的被诊断出有智力缺陷可能性的男婴,重复着与疯子似曾相识的动作,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看向镜头。这里致敬了特吕弗的《四百下》,其片尾也同样是一个男孩不停奔跑,最后在大海边停下,面向镜头,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眼神。
所有的经典艺术,小说,或是电影,其实着力的都是把一个故事讲圆了。再惊悚的案件,当凶手落网,真相大白,世界重新恢复秩序,还是安全的,它带着那种现代主义余绪的确定性。而后现代的叙事恰恰是不确定的。判断一个作品的时代气质莫过于看它有没有给出一个开放性的不确定的结尾。《河》并不是一部期待观众看出条理脉络的电影,也并不是一部营造怀旧氛围的电影。它散发出的那种冷峭的迷离的状态是1990年代先锋气质的回光返照,却又奇妙地契合了当下不确定性的弥漫。高速运转的内卷社会、深度媒介化的现实、战争、病毒、仇恨与偏见,人类社会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充斥了不确定性。不确定的想象、不确定的社会关系、不确定的身份、不确定的情感……以及不确定的未来。影片似乎发出了一个不确定的叩问,而并不追寻答案。电影中的人,拍电影的人,看电影的人,都领略到了一种巨大的模糊性及可能性。这种对于不确定的叩问,要比影片或一切艺术给出确定的答案更为重要。因为表达本身、质疑本身,就是一种高度自觉的内省。这部艺术片的探索及回响,也是新一代重新认知自身的局限与恐惧,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人生及内心巨大的不确定的实践。从这一点而言,它看似漂浮的不接地气的,但又是深入人性及生活内里的。
所有伟大的艺术表达,应该指向我们的生活,也应该超越我们的生活,从中探索人类永恒的困境与超拔的可能性。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