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乾坤颂》
林霖
浓烈的红,饱满的蓝,肆意的金……笔触是缤纷泼墨,色彩是层层堆积,有时还有一抹亮丽闪耀的矿物质出现……这些元素看起来都有悖于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审美,却以一身富丽堂皇之姿重新诠释了中国美学。曹俊坦言:“想以不亚于巴洛克、拜占庭等西方殿堂之美的雄浑形式,承载东方的人文精神。”这位长年旅居新西兰、美国的艺术家的创作,可被视为一个从传统步入当代、从中国走向世界之探索的范本。
正在上海举办的“艺术之美——曹俊艺术作品展”,较为全面地呈现了艺术家曹俊迄今的艺术创作之路及其艺术思想形成的脉络。背后,是曹俊呼应时代的举措——重新讲述并且讲好中国故事。正如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范迪安所言,在我们今天这个信息时代,这个现代社会的文化条件下,画家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有一种能够打通传统分门别类的各种类型、各种语言、各种手法的本事与胆识。他认为曹俊在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突出的。
无论微观如草芥,还是宏观如山川湖海甚至宇宙的星辰大海,在曹俊笔下都能量满满。而肌理上层层叠叠的堆积并非为了炫技,而是作为一名采矿工程专业的毕业生对矿石这一材质的熟稔和敏感。曹俊也在漫长的旅居海外的时光里,学习并感受不同文明的精彩,去遥想人类文明曙光时代先人的生活与环境,如远古洞穴壁画、中南美洲的太阳神崇拜,那些先人朴素的信仰都深深打动过他,这些情绪也都付诸于笔端流淌。有时候,灵感来自一阵风;有时候,则是山川湖海的自然回响,或是草木葱笼的气味……这或许就是万物有灵予我们的启示。所以,乃有“巧夺天工”之词藻,那意思便是说,人类文艺之事,或许只是模仿苍天众神;而后乃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阮籍与嵇康的高山流水,敦煌飞天乐舞的婀娜旖旎。而它们,在后来时光无痕的流逝中始终有着嘹亮的回荡,也启引着一代又一代人找寻精神归宿。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对于传统书画的高山,今人是仰望,更应追随与致敬。不然,传统无异于死的文物。实践出真知,艺术创作的生动必源于活水之源。曹俊如今艺术思想和艺术追求的形成,除了他源自家学的“不忘初心”,更在于他多年在海外,很了解外国人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书画的看法,尤其是西方人对中国绘画和艺术家的误解,比如认为中国画看起来都差不多、没什么想象力,还会互相抄袭……这让他深感有必要用实际行动来回应一些争议。
于是,摆在曹俊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他们一以贯之的口味和价值观之下传递古老文明的思想、魅力和价值观,从而“以画服人”。最终,曹俊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国际艺坛获得认可——2013年12月,受邀参加法国巴黎卢浮宫艺术年展并获金奖;作品还曾入选美国的教科书。曹俊坚信“艺术可以成为中西文明交流的桥梁”。
这也正是曹俊提出“新宋式”理念诞生的背景。不过,将一个有力的想法落实于实践中并不容易。曹俊不断尝试着将宋代山水、花鸟的画法与西方现代艺术的表现方式相融合,比如展览中一幅宽3米、高2米的《希望之晨》,画中的飞鸟鸣禽,指向宋画中最为空灵且精妙的部分——花鸟画,又被艺术家置于更广阔的大自然——氤氲着雾气、水汽的清幽山谷,而为画面平添了几分荡气回肠。这是横跨中西、穿越时空的浪漫,工笔细腻写实的鸟禽与其背后肆意的泼墨、皴擦点染的灵动笔触调和得刚刚好。这样的画也似乎暗合了当代人的一种审美和价值认知——忙碌、高效的所谓现代文明之下,人们依然渴望山川自然,将其视之为一种具有疗愈功能的“诗和远方”。
除了“新宋式”之外,曹俊在多年的创作中,还一直试图从色彩入手,表现中国美学中富丽堂皇的一面。“曹俊蓝”就是他花费四年时间找到的独属于自己的色彩符号。
近年来,借助《千里江山图》,人们重新认识了“青绿”这种独特的蓝色。青绿是加入了大量矿物质所形成的独特质感的颜料,尤为中国古代贵族及宫廷所偏爱。这种色彩有着惊艳的审美效果,尤其在宣纸上,能与纸张彼此渗透而融为一体,甚至比“纸寿千年”更持久。其中,蓝色的原材料一般来自蓝铜矿研磨出来的粉末,学名为“石青”;绿色的原材料则来自在蓝铜矿中常见伴生的孔雀石,学名为“石绿”。它们共生在一起时,蓝绿两种宝石交相辉映,来到画上则如遇旧邻,相得益彰,如陆游诗云“螺青点出暮山色,石绿染成春浦潮”。这一点,和之前中国色的色谱也有所不同——中国色大多是植物染色,而绘画的青绿是矿物质。因此,大面积使用青绿的画作有时甚至显得金碧辉煌,就像我们在法国凡尔赛宫看到的那种气派,富有装饰性,精致到无以复加又大气辉煌。尽管元代以后,以水墨为主的文人画进入兴盛期,但其实直到民国,中国传统美学中始终存在着“金碧辉煌”一路。除了众所周知的张大千的审美,还有吴湖帆学赵伯骕的金绿山水大作《万松金阙》,金碧辉煌又矜持华贵。据说当年吴湖帆在故宫工作期间偶见赵伯骕作品残片,发现了六七层颜色叠加的神奇效果,于是结合自己的大青绿特色创作了此作。
而曹俊则因采矿工程专业出身,而对于矿物颜色格外敏感。“曹俊蓝”代表着东方审美体系的明媚、向上、积极、大气,不带有西方绘画中的忧郁或压抑的象征。2020年,“曹俊蓝”与马蒂斯、毕加索、克莱因、吉洛等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之作,同台亮相于在美国纳苏郡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名为“blue(蓝色)”的展览中。
曹俊能从色彩的本质来构筑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并且将之传播到有着不同文明的国家,是一种基于“命运共同体”的现代精神下的美学创作,有别于传统文人士大夫式的阳春白雪和自得其乐——当然两者没有优劣,多元共生才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根基所在。
绘画艺术不应仅仅局限于“绘画性”。它有丰富的表达维度,无论载体还是方式,可以是多元化的,更应该是观念化的、人文化的,也是基于现代主义以来的“现代化”的。艺术的发展背后折射着时代。比如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带来的精神在于个体主体意识的觉醒,并助推现代科学技术与现代贸易的发展。无独有偶,同一时期,中国的明代也出现具有“主体意识”的画派——吴门画派。他们的“主体性”体现在不追随为宫廷偏好的主流“浙派”,审美趣味与风格只追随自己的内心。而明朝中后期经济空前繁荣,赏画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画家的地位进一步提高,带有浓厚生活气息的作品出现在画坛,形成新的面貌,并产生新的消费方式,成为一种“生意”;包括到了清代,宫廷画师都开始效仿吴门画家的风格,以摹写其作为荣,落入唯笔墨技艺论的僵化窠臼。然而有意思的是,吴门当初针对的宫廷正统“浙派”,后来的发展并未一味因循守旧,相反,倒是先于西方同时期的文艺复兴而出现了一种在西方美学语境中的“现代性”。历史的吊诡之处往往在于此,这就是曲折发展的现代性的精神。
之所以铺陈这一段美术史的经纬纵横,是想提请观看曹俊艺术的一层前置观照,由此我们可以理解艺术家是如何承继传统又是如何进行当代转译的。我们在曹俊的作品中,感受到他自主意识和重新诠释传统艺术的想法。借助俯瞰的视角,他将日月的光华、山川的魂魄、云烟的梦幻、大海的巨流、地极的律动、生命的裂变以抽象的方式呈现,却包含明确的对生命的礼赞、对人类文明的讴歌以及对山川万物、自然宇宙的敬畏之心。
展览中的不少作品其实还藏着“彩蛋”:艺术家将三星堆的种种图腾等中国元素穿插在画中,待有心的观者去找寻。曹俊很清楚自己的出发点和走上艺术之路的初心——他原本可以成为一名工程师,转而投入艺术的怀抱,因那是最初感动自己内心的东西。儿时受身为教师的父亲影响——父亲当时收藏了很多名家字帖,从小曹俊就喜欢拿着毛笔涂画。走到今天,曹俊的创作历程自是不易,因而我们常常说,艺术家自身的生活经历所带来的启示,可能要比单纯的画面本身承载了更多的意义。在艺术之外,曹俊也告诉我们更多关于文化交流、文化走出去的启示。就这层意义而言,曹俊亦可谓颇有现代精神的艺术家。
(作者为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