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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4 第27,74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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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笔会

可以驻足的地方

       孙郁
      
       有一年去南京大学开会,顺便去看校史的展览,知道了许多过去不甚了解的人与事。胡小石、汪辟疆、程千帆、陈瘦竹等,都是在学术史上留下重要痕迹的人。他们的学识,我懂得不多,也由此多了一点好奇心。金陵一带向来多才子,学识丰厚的人一时难以道尽。看那里的人文沿革,可驻足流连的地方,往往是有奇气在的。六朝以来的遗风,并未在近代都消失过。
      
       我自己接触过几位南大的老学者,印象都很深。他们与北京的学者有不同的地方。一所学校如果曾经群英集聚,自然会形成一种传统,守住遗风的人也就显得十分可贵。我们所说的文脉,其实是由一个群体完成的。在南京多次见过董健先生,他是研究戏剧的,人很爽快。和许多老先生一样,是没有被时风浸染的人,谈吐里有愤世嫉俗的感觉,言及文学史,并不人云亦云。他和陈瘦竹、陈白尘等先生,构成了南京大学戏剧研究的奇观,对于国内同行的影响力,至今还能够感到。
      
       后来读到丁帆先生《先生素描》(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才对于这所学校的前辈学人,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这本书涉及南大的多位先生,有血有肉,音容可触,他们生命中一些片段,说起来都是新“世说”的材料。顺着那些线索,也仿佛闻到这些人的气味,古风中也有现代感,作者笔下的时光,留在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里,老一代人的风格与气节,也被写活了。
      
       丁帆是有作家气质的学者,对于文事与人事,颇为敏感,文字是有棱角的。从所述的往事里,留有学术史的枝叶,对于前辈学者的心迹,了然于心,笔下几个教授的形象,也渗透着作者的感情。比如叶子铭、许志英的晚年之态,就跃然纸上,他们的学术追求,和生死观,都与常人有些区别。叶子铭先生是丁帆的恩师,他们彼此的性格不同,作者欣赏他的为人,也从其形迹中悟出了许多书本里没有的隐含。那代人经历的风雨,也影响了学术的眼光,丁帆看到了时代之力对于知识界的冲击,学术与人生,都在一条不寻常的路上。作者写许志英,许多话题是凝重的,先生的悲欣,就含着复杂的人生况味。我曾经多次见过许志英先生,印象深深,他一生的执着和决然,说起来颇带奇韵,不管是顺与逆,都异常的清醒。丁帆在这位前辈的思想里,感到了知识人焦虑的深因。许先生在做系主任时的“无为而治”的理念,其背后的滋味,至今都值得回味。
      
       南京学界,常可感到耿介之气的流溢,我印象里的丁帆就有一点傲骨,喜欢质疑与追问。他有一点北人的样子,与人交流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恶,话语中泾渭分明。看他写乡土文学研究的文章,身上也带着民间原生态的苍茫,而那些触及启蒙的言论,背后是大的忧思的流转。现代文学研究者往往有一个特点,所研究的对象与自己的信念有吻合的地方,从文本与风潮的凝视中,也不自觉有了自己的价值取舍。所以那文字既远离唯美主义,也非虚无主义的遁逸。对于学科某些思想的寻找,其实也是对于自己的信念的坚守,从丁帆的选择中,可以看出为学之道与信仰之道间的缠绕性的关系。
      
       这一点倒使他在一些地方延续了五四的遗风,对于陈独秀、鲁迅的好感,也丰富了自己的文字的能指。记得钱理群先生写过几代学人的故事,也注重的是学人的道德文章。在他笔下,鲁迅之后,是有一个未曾中断的传统的,但这个传统并不是都在主流的话语中。不过,新文学研究者,与这个传统是最近的,许多人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是在一种精神的延长线上的。钱理群写王瑶、李何林、钱谷融等,记录了诸多精神的瞬间,以为五四之子,真的改变了后来的文化流脉。丁帆与钱理群,内心有许多一致的地方,他写前辈人的形象,更注重性格的描述,和悲苦意识的呈现,爱智之外,还有生死意识。比如写到邹恬先生,就笔带苍凉,他与世告别的方式,让人“在无言中肃立”。《先生素描》还写了几个奇人,比如描写陈白尘的地方,就有出奇之笔,他说陈氏“一生着力于喜剧创作,却在散文创作中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了悲剧的表达空间”,就既是一个审美话题,也是生命哲学的话题。丁帆与陈白尘大概有一点相似,即都常带“悲悯长啸”的气韵。读书之乐有时不如读人之乐,书与人之间,能衍生的话题,是超出我们的日常感受的。
      
       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学问之道与为人之道,也是被丁帆称道不已的。程先生的学问独步学林,文章没有一般古代文学研究者的老气,体式从唐人那里来,却也有当下感,沉郁的笔触中也不乏狂傲之色。手里有一本他的诗文集,读后发现,先生也是浩气藏身的。年轻时,他在《醉后与人辩斗长街,戏以记之》云:“长醒不能狂,大醉乃有我。街东穿街西,蓝衫飘婀娜。螳臂竟挡车,决眥忽冒火。老拳挥一怒,群儿噪幺麽。”这大有太白之风,率真的一面历历在目。而后来与友人唱和中,六朝人的气味也常常出来,比如《重禹寄示绀弩二集,因题其端》言及聂绀弩,就有这样的句子:“绀弩霜下杰,几为刀下鬼,头皮或断送,作诗终不悔。”与这位狂士的内心颇多感应,心绪是接近的。他与朱自清、周策纵、杨公骥等都有交往,彼此的爱憎都自如流出,绝无小家之调。这种心与心的真挚的交流,在知识界最为难得。丁帆对于程先生的本色,佩服得很,他写道:
      
       程千老绝不是那种躲进书斋成一统的“鸵鸟型”学者,他是有“铁肩”担当的人,是“东林党”那样的书生,是有“金刚怒目”一面的“真的猛士”。正如其开门博士弟子莫砺锋所言:“程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显得恂恂如也,相当的平易近人,可是其内心却是刚强不可犯的。”
      
       我也很喜欢程千帆先生的诗文,民国那代学人的气质是有的。他并非书斋中的迂腐之人,与当代学者有不同的交往,总有一些灼见。记得朱正先生一本研究当代思潮的书出版,他就说,是以汉学方式治宋学,一语中的。他和林庚、舒芜等人的交流,都是文坛佳话,思想里有很强的忧患意识。其学术品格,对于后来学者影响很大。南京大学古代文学重镇的出现,先生功莫大焉。读罢《先生素描》,觉得这才是南大文学院里珍贵的遗存,无论是为学,还是为师,这样的人都是稀缺的。程千帆先生对于新文学的要义是熟悉的,故治国学而每每不忘五四精神和章黄门派的批判意识,这是他浸于古又出于古的独特处,其中现实情怀更让人感动。一个有信仰的人,在治学中会恪守一种精神的,也因了这精神,就不会在空中飘来飘去,而像一棵大树,深扎在大地上,后人在望道的途中,也因之有了可以驻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