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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1 第27,74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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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笔会

当手机沉入大海

       胡晓明
      
       我的手机,在离开温哥华之前一天,沉入大海。
      
       事后我找了村里物业的那个大个子黑人,问他,“有没有可能把手机从水里捞出来?”他非常肯定地说不行,“哪怕是一只铁锤,从这里掉下去之后,两分钟就会流入深海。你的手机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到西雅图了。”深处的海是急速的。
      
       那天,我在弟弟家——温哥华郊区一个水上浮村(Floating Village)——划独木舟。手机是独木舟上岸之后,才沉入大海的。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如何从独木舟中平衡身体上岸,居然就忘记了手机还插在船头放水杯的圆孔里。
      
       上岸后,如果我将独木舟平放,手机也不会有问题。但独木舟不用时,必须是倒扣着的。正是翻过来的这一瞬间,手机沉入了大海。
      
       现代人跟手机的关系,是主仆的关系,主仆关系是辩证的,有时你不是主,手机才是主。你帮手机打工。那么多的掌上生活:电子证件、财务往来、买菜、乘车、看病、通讯、新闻、资讯、工作、教书……增加了生活的直接、简单、便利与丰富,但有时也增加了生活的多余、复杂、外在、被控、烦恼与忙乱。
      
       现代人与手机的关系,也是柏拉图式的情人关系。尤其是语音备忘录和文字备忘录中的窃窃私语,那么多的记事、阅人、读诗、观画、听书、旅行的感想随记,尤其是很多的照片,以及只有天知地知你自己才有的当时心情。
      
       这些不能随海漂流而去。
      
       手机浩浩荡荡去了西雅图之后,我开始激活这个暑假的记忆。
      
       首先激活的是关于这个水村的记忆。整个水村的建筑是浮在水上的,濒海的水湾,如镜的绿波,灰色的房屋,没有栏杆的小道,每一栋房屋,底部塞满泡沫塑料的水泥厚板,四面都有水泥柱子,用粗大的绳索,将木制的房屋系套在深入海底的水泥桩子上固定。随潮起潮落而升降起伏,军港之夜呵,房屋永远不会被水淹。起风的时候,房屋微摇,如果睡在底楼,夜晚有咿呀咿呀的水波轻拍木墙的声音,是儿时摇篮般的母亲怀抱里的声音。
      
       水村的夜晚,四望寂然,无车声、人语声,每一户水村小屋,或纱窗或灯窗,又朦胧又通透,倒影如画,里面是温馨而久长的岁月。我们从外面回家,有人拉着拉杆箱,弟弟说,要提起来走,不能发出呼隆隆的声音。水村的白天也极是宁静。右前方有一座十九世纪的老木桥,“维基”上可查到,也拍过什么电影。偶尔会有声音从那里传来,恍如由远而近隐隐的雷声,原来是一辆汽车,从远处缓缓驶上桥来。桥上年久失修的木板高低不平,这声音反而增加了一种时空悠悠的穿透意味。
      
       海湾对面的原住民小村,永远停着两艘中型的渔船,桅杆低垂,绳索纷披,仿佛经过夏天的劳累后沉沉入睡。七八栋小木屋,或灰或赭,如石如树,含藏在树影与堤岸间,有意成为此世遗忘的隐者,然而随着天色与晨昏的变化,天幕之下,深灰或变为浅蓝,赭色或换成深灰,只有窗灯如故,如梦如幻,犹如无声的音乐剧或玄学的哑剧。有一天黄昏,我们实在是好奇了,过老桥而西,到对面的原住民村子散步,走了约一小时,不遇人;水边多漂流木;路边有平而白亮的大斜坡屋顶对着幽蓝的天空,想起“亮出你的舌苔或空荡荡”;路尽头有图腾式的树影直插夜色,正在怀疑是否赶上了自己的梦境时,一处警示语将我们吓回现实:“此处私宅,擅入必刑”。
      
       然而水村的天空还是宜于做梦的。尤其是海天一色,宝蓝色的夜晚,天也是蓝的,岁月是蓝的。星星在天上轻轻摇晃,我们在这座楼的三楼顶层,透过落地玻璃窗,躺在床上,久久不舍入睡。
      
       其实我的手机里还有一些珍贵的视频:海狮来访;三只小天鹅,围绕着独木舟曲颈向天,张翅嬉戏,近镜头看它的羽毛,细如织,莹如玉;村民钓到了一只不到两岁的小鲨鱼,用网全捞起来,欢呼一阵子,又放生了;其实就是在手机沉入大海的那天,我也拍到了海狮向我游来,或隐或现的一张胡子脸。
      
       还有一枚照片是水村旁边的一处牧场,那天月亮好大,远处有一匹小马,穿过迷朦的月光,忽然向我们走来。
      
       牧场的场主经营一间自助蔬果小店,都是自己种的农产品,通夜亮着灯光,由监控镜头管理,自助投币或在小铁盒里放小额钞票。蓝莓刚刚过了季节,黄瓜、西红柿、豆角、樱桃、黑莓和玉米,极新鲜,各种果酱也是自制的。这加深了水村桃花源的色彩。尤其是据说温哥华市区的超市天天都有人在里面偷东西,而冬天的街道上穿着的大鹅(一种昂贵的羽绒大衣)都可能被人抢,越发反衬桃花源的珍贵,也越发相信多元世界的异样。
      
       我还没有太多了解这里的居民。据弟弟说邻居在家门口钓鱼,常常有鲜鱼送过来。也常常看到楼下的椅子上,一对老夫妇,并坐无语,轻轻晃着手上的红酒或啤酒,静静地看落日一点点沉下去。其他,如垃圾分类惊人的细致,纸有数种,瓶子有数种等等,十来个箱子,可见小区居民既保守又现代。他们难道没有一点群体交流么?其实,每个星期五,是他们的交流时间,小区居民相约在一个小花园聚谈。谈什么呢?我错失了去了解的机会。而“星期五”,不知为何令我想起《鲁滨逊漂流记》,大概是太浑朴、与世隔绝的气息。小区铁门的门边有一个微型图书馆,里面全是虚构文学或诗歌,由此揣想背后读者的天真;还有一个物品交换台,上面有一大盒圣诞树,却好几天都不见有人拿走。这里永远不见,也不可能见到快递。这里住着一群简单生活、全在做梦、不事生产、远离消费主义狂潮的老人?我不知道。或者,经过了大半生海涛汹涌的搏命生涯,此时偃旗息鼓,与大海和解,与他人和解,与世界和解,趋于和平与安宁?
      
       让我的手机浩浩荡荡地去了西雅图吧。今天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因为我知道中国道家讲的“有无或然”:有的东西失去就失去了,有些东西或许应该失去;有些东西可以失而复得,有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但只有当你原先的拥有与空无,重新被审视、被反思、被刺痛、被唤醒、被顾惜,你才会真正懂得,然后你真正的有与无,也渐渐凸显出来。
      
       2023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