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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2 第27,69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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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读书

今夜无虫入睡

——读陈彦新作《星空与半棵树》

《星空与半棵树》陈彦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王蒙
      
       陈彦既是戏曲专家又是小说家,写完了戏曲人物三部曲——《装台》《主角》《喜剧》,担任了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之后又当选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以后,咣地一家伙,抛出五十多万字的硬砖头——长篇新作《星空与半棵树》。
      
       果然是戏行老手,一出场先是一出折子戏,主角是猫头鹰。顺便交代了主鸟公猫头鹰脖颈上十四个关节,而人类只有七个,人的后视能力远不如夜猫子。加上此后大写星空天文学知识,加上关于物质不灭与人体元素的数据与报价,还有一些神鬼阎王殿的说法,略露百科全书派小说家头角。而后通过猫头鹰之目,写了北斗村“鸡毛蒜皮”的惊天大案:半夜三更,霸二代孙铁锤,组织人渣挖走百年老树,卖了五万八千块钱,坑了大树的另一半主人温如风。
      
       主鸟公在帽儿戏讲到盗树宏大场面的时候,用了出自普契尼歌剧《图兰多特》男主人公卡拉夫的曲名《今夜无人入眠》,变一字成戏谑语,说是百年大树上“今夜无虫入眠”,睹而笑得笔者打滚,两天后难忘此脱口秀,并反复咀嚼吟咏,产生了悲悯、叹息、牵挂、哲思与救赎反应。
      
       虫是大千众生命,不眠是由于生的艰难、恶的作歹、斗的必要、争的代价、成功的过程。历史新图景的大规模彩绘中,敢情还有不少迁延曲折。这里的“无虫入睡”并不仅只是一个语词游戏,这里有禅意、三观与孟子的“不忍人之心”,外加“我心有戚戚焉”。今夜无虫入眠!谁不肚挂肠牵?
      
       而《星空与半棵树》也充满生活的真实性与喜剧性,吓你一跳的扭曲与挑战中,正道人民和干部,正在战胜邪恶,创造辉煌的美好与幸福。它是喜剧、正剧、大戏。
      
       朴质正派的小康农民温如风原名温存罐。这里的人名喜欢一个存字,不单存罐,而且要存锅存钵存碟存碗存勺存雨存水存财存柜存银存牛,而霸一代即孙铁锤的作恶多端的爹名叫孙存盆。另一位貌似无赖二流子的绰号“叫驴”的,大号是蒋存驴。
      
       草泽明老师坚持给他的某些中意的学生改名字,老师想扩大家乡农民的眼界,除去保“存”,增加一些开拓、求索、新鲜气氛。这与村书记安北斗的迷于星空眺望观察一样,他们希望秦岭山村联通上大世界、大天地、大现代。《星空与半棵树》因此有了传统性、民间性、现代性。从草老师到安北斗、温如风,从星空、阎罗王到猫头鹰,端的是传统与现代并举,民间与世界共通。
      
       好人追求的是存,存食存德存后存路存好日子,是积累和保护,怕的是被失落榨取,被破坏糟蹋。孙家坏人追求的是占有是贪婪是巧取豪夺,是毛主席整顿干部作风时要纠正的,至今仍然处在纠正路上,屡治屡孳生的多吃多占、以权谋私、鱼肉乡里。从多吃多占出发,人可以发展到霸主直至魔头的级别。孙铁锤恶霸疯狂至极,到了炸山修百米高菩萨雕像实际是修他个人石像的地步,这引起的效果就是草泽明的怒火如焚,在扳倒恶霸的斗争中,他尽了最大的努力。
      
       温如风向公安派出所长何黑脸报案的时候,何首魁,绰号何黑脸、何茄子的人正在打麻将,他与温的问案对话是:“啥时候?幺鸡!”“那咋才来报案,碰碰碰,把八筒放下!”
      
       “叫驴”在追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不幸身亡,他的远房表舅蔡某登场,一通有理有据有节的说辞叫人忽而忍俊不禁继而哭笑不得,小说大赞高手在民间,智慧在草莽。《四体》一节中阎罗王、牛头、马面相继登场,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且看阎罗王唱西皮流水:“非是我爱来阳间,/哈怂多得抓不完。/牛头马面来回窜,/黑白无常怨加班。/老夫轻易不露脸,/出面地动摇破山。/来此已是阳山冠,/住轿歇息打个尖。”嗣后“哈怂”孙铁锤被打入地狱,面冷心善的何首魁被迎上天堂。虚也实也,味之无极。
      
       戏谑与质朴的名号,单调与诱人无边的牌戏,紧张的善恶、维权、护法的艰难战斗,生气洋溢的现实主义,可赞可叹,可歌可泣。又一部新作,既尖锐又轻松,既紧张又潇洒,表现了作家投入、细密、叹息与超越、游戏状态的审美结合。读后怎么能不说它些话呢?
      
       社会主义新中国,对于农村题材文学作品的重视不言自明。讲到当代文学,我们马上会上溯到《阿Q正传》的警钟长鸣,然后想起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三里湾》对于新生活新人物的期待,还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与《山乡巨变》,柳青的《创业史》与孙犁的《铁木前传》《风云初记》……那时文学作品的农村题材,围绕着启蒙、抗日、土改、阶级斗争、合作化、艰苦奋斗、歌颂乡土与农业劳动等主题立意。
      
       如今呢,中国人民包括广大农民站起来了,公社化的热情也平静了,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城市打工,支农助农,解放了农民也解放了生产力,交通、教育、信息、水电、全面小康的目标,带来了农村的巨大发展与变化。以《星空与半棵树》为例,温如风是一个受过中学教育的有文化的新式农民,改革开放中他引导渠水发电开了磨坊,日子过得很不错,与上述前辈作家笔下的农村有“换了人间”的变化,显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巨大成就。
      
       所有的发展都不是沿着笔直道路进行的。有摸着石头过河,有深一脚浅一脚。还有说的比唱的好听其实是在胡作非为的,利用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不正之风,吹牛拍马、欺上瞒下、行贿受贿的歪道势力,尤其出现了在发展的红利面前红了眼的霸凌分子、欺诈骗子、无恶不作的败类,梳妆打扮,混上台面。这让人们明白了,为什么近年来政法工作强调与黑社会性质的恶势力斗争,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样的人物中就有秦岭山村北斗村以贿选当上了村委会主任的孙铁锤。他爸爸孙存盆欺男霸女,死于少年时期受到他性侵威胁的后来温如风的妻子花如屏捅的虎头蜂窝,用传奇土法秘技给存盆恶霸问了极刑。建国七十余年改革开放四十多年,霸二代孙铁锤做了那么多“没沟门子”的事,并且公然在乡亲面前标榜自己与基层权力机构的勾结,污辱正道农民。而一上来,似乎好人硬是拿他一时无法。孙霸先是身兼村支部书记与村委会主任,后来暴露出一些问题,党的班子换掉了他,支部书记改由一个老好人担任。孙霸以“上面有人”自居,又能折腾钱,起初坏人的武器手段似乎多于好人。好人有所不为,坏人无所不为,所以,善与恶的斗争,正道与黑道的斗争,需要过程,需要积累经验,需要克服障碍经历曲折。用《西游记》体现的中华文化精神来表述,就是说,建设新农村,要准备好克服九九八十一难。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忍耐迟疑,温如风开始了他的斗争,他的手段就一个:上告。上告是一种民主权、抗议权、诉讼权,他告到镇派出所,告到县委书记、告到省里,并且不达目的他还准备告到中央。在陈彦的秦岭那里,和笔者的沧州南皮一模一样,都曾经信奉“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偷抢”的处世铁律。而温如风的告状,本身就是新时代、新思路、新人格、新价值的意识。他的举动,一是受到了孙霸黑势力的殴打,极端危险,二是受到了以镇委书记南归雁为代表的干部们的善待和重视。南书记到温家与事主共进晚餐,而拒绝掉孙霸的吃喝款待,这在一个山村里是大事,是对恶霸的一大打击。三是他的告状使得一大批有关基层干部紧张,说明我们习惯上还不能很正面正常地对待老百姓越级上告。虽然说老百姓可以使用更有效的法律手段维权,但应该说这种上告是允许存在的,是一种对于政法事务的弥补。这可以引起多方重视,加大对于犯罪分子的震慑力,促使藏头露尾的坏人落入法网。
      
       温如风的勇气离不开他的中学毕业的文化底子,困难在于他缺少法律法规常识。他听到“叫驴”喝了酒告诉他偷树奇案其实是孙霸贼喊捉贼,立即要求何所长动手惩治铁锤,却全然不懂得也不接受所长要求证据的刚性条件。他听到孙霸自吹他与何所长的亲密关系,就立即断定公安派出所的性质是与孙霸狼狈为奸……如此这般,他走了一些弯路。
      
       而回乡大学毕业生安北斗担任了北斗村第一书记,带来的不仅是村务上的正直与公平,更是文化素质上、精神文明上的更上一层楼。他迷醉于星空,这不仅是审美层次上的爱好,更是中华传统文化以天道为根本规律法则、以天地为价值依据、以人心民心民意为天命天心天意的至高无上为圭臬的传统。他期待着乡村的文化建设,期待着堂堂农村的骨干精英们赶快超越麻将牌文化,进入星空宇宙、科学文化。
      
       他站在院子里,仰望了一下星空,远处依然有隐隐约约的闪电,但深空已然是繁星满天了。一些星团,甚至今夜故意在给他展示那密云般的拥挤布局与亮度,美得像画。可谁又能画出这样开阔、丰富而又深邃的天幕呢?
      
       他突然想流泪。
      
       这段引文出自二十六节《点亮工程》。说是乡镇请了一批专家,为了发展旅游设计了将七座山安装电灯泡的照明计划,引起安北斗的坚决反对,而南归雁书记又向他施压要他接受。它告诉我们,在发展与牟利的吸引下,也会出现清流干部眼中的荒谬昏招,是发展过程中不同派别、不同认识之间的学理与选择的激烈矛盾。这说明,理想的发展道路并不那么轻易得到。发展是硬道理,发展必须改善民生、增益国力,但发展还要体现为古老巨大、博大精深的中国社会主义发展学。
      
       书中绰号“叫驴”的蒋存驴,是一个叫人轻蔑,却终于一味轻蔑不下去的存在。他上学不成,干活不成,手脚不干不净,绝对不是中国农民心目中的“好种”。但他热心公益,他其实不想做坏人,因此他喜欢跟在派出所人后边狐假虎威,以取得些许尊严,不想真让人叫成贱驴。蒋存驴在帮忙追逃的过程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生让给别人,死留给了自己,“献出了一个热血青年的宝贵生命”,无意间成了英雄。邪终究压不住正,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何所长使用“叫驴”帮忙追逃,说明农村公安工作的种种难处,不得不入乡随俗,也表现出在民营经济发展、农村人口流动性增强的新情势下,农村刑事案件大大增加,情况令人关切。所长严禁“叫驴”穿戴公安、协防的制服制帽,明白地告诉人们,“叫驴”暂时算个帮助跑跑腿搭搭手的人,但他实不够政法人员哪怕是政法系统积极分子的格儿。但是他英勇牺牲后,所长亲手给存驴同志穿上了警服,令人泪下。小说告诉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一个给所有学好向善的人以光明大路的农村,任何一小点向好的因素,都有可能成就一种改恶从善与终得善果的好结局。中华文化向来强调“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是在今天的新时代!
      
       而何首魁所长本人,也始终希望这个乡村是个法治社会,法治以外都是充分自由的生命。他反对拦截温如风的上访,他说告状是人家的自由,为什么不让人家告?他坚持没证据派出所不会出手。权衡利弊时,也注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屁事”状先挡下,瞎闹先给你一脚再说。最后大起底时,发现这个家家都拿他吓唬孩子的“黑脸”,其实是弱者与底层最大的保护伞。作者写的是一个多棱镜式的乡村社会公平正义的维护者。
      
       一个何所长,一个“叫驴”,表现了现实生活与人性的那么多个侧面。笔者认为,写短篇,是作者以机敏与灵感构写小说;写中篇,是作者与小说的柔道对击;写长篇时,作品的构建熬制引领了作者的生活与喜怒哀乐。长篇写作还是调动、挖掘、考验甚至压榨你的生活资源、阅历、知识、文学功底与智力贮备的大动作。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大大扩张了小说本体。作者特别想拉开空间张力,用所有手段阐释对生活与生命经验的概括和总结。戏剧手段,天上、地下、人间、自然,现实、浪漫、象征、寓言、荒诞,总之他抡圆了写,整得众虫包括书虫无法入眠。
      
       《四体》一节,至少表现的是四界。孙铁锤是真正的魔鬼魔界,暴露了一切罪恶面目与兽行魔行。阎王是冥界,却不能做主人间。何所长是侠界乃至正义之神界,除恶务尽,不惜贡献生命。安北斗是人界,清流人界,有精神之高大宽阔。《四体》一节,线头聚齐,何黑脸所长和地下阎王一起到场。小说家兼戏曲家陈彦用纯戏剧手法进行了猛烈收网,小说在这里进行了“天下黄河一壶收”,戏剧手段起到了动人心弦的效果,也与开头的楔子进行了照应。展现了当代小说的想象力与民族戏曲传承的新高度、新强度和新烈度。
      
       最后两节讲了孙铁锤的根子之一、省里厅长腐化分子孙仕廉的可耻下场,还有“肠子悔青”的、被孙厅长拉上贼船的县委书记武东风的狼狈惨状,顺便讽刺了一下官场吏治上的一些陋习弊端,仅只孙仕廉是“经常游走在很多领导跟前的人物”一说,就已经入木三分,够好党员好干部痛心吐血地长思一番。
      
       是的,《星空与半棵树》是一部热闹的丰富的书。它有深重的地气烟火气,它有秦岭的风味与语言,它有活灵活现的描写,它有远非俗套的人物塑造,它有当代农村的民生与文化教育有所发展的可喜征兆,它有善良农民与农村知识分子的顽强斗争,有基层与中层干部的鉴别努力,有政法干部的英勇粗粝。孙霸的灭亡,群众的反应,证明了安北斗的正确,但是他的星空气概与官越做越小的清流风度,并不代表正面人物的好报,而群众的因应性、被动性、非理性,也不是完美无缺。
      
       温如风的舍命上告并不孤单。未来的乡村,村民会是如温如风一般有文化的村民,干部会是如安北斗一般有情怀、有见识、有操守的干部。农村的高质量发展,既是经济的发展,也是文化的传承和开新。安北斗、草泽明、温如风皆是典型。我们正在取得更实效、更全面、更高质量的发展,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和谐整合。
      
       这里充满发展社会学、乡村建设学、旅游学、教育学、法学等许多中国农村的现实活课题。这里有大发展的成就也有挑战和短板,当然,挑战得到有力的回应反击,短板日积月累地弥补着。有发展带来的长治久安,也有发展带来的不无陌生感的不明是非与上当受唬。有从严治党的呼吁,也有扫黑除恶的动员。有对于社会与官场生态的担忧,也有对更大得多的世界、宇宙、星空的投望,更有为了更美好的未来的热切的艰苦奋斗与事无巨细的辛苦操劳、流血流汗。这是一本你有多深就能看得多深的书,你有多广就能想得多广的书。这本书中,有值得注视和关心的文学和生活新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