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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13 第27,50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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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笔会

妙老头刘绍铭

       黄子平
      
       此生结识的妙老头不多,在北京有《读书》老总沈公沈昌文,在香港,则有刘教授绍铭大兄。刘绍铭长我十好几岁,是六十年代跟白先勇、李欧梵一起创办《现代文学》的前辈,我平日跟随学生喊他“刘教授”,书信来往或书籍题赠,他称我子平老弟,对以绍铭大兄,似足旧时香港市井声口,也是好玩儿。生而能妙,是先天禀赋,老了,没有变糟,老而益妙,在这个无聊乏味越来越糟的人世间,活成一个有趣的人,是修为,也是福分。
      
       上世纪八十年代,京沪两地的修现代文学的研究生之间,传看一部大书,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知晓了以前闻所未闻的名字: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我读到已经传看得甩皮甩骨这部大著,心想主持翻译的这位刘绍铭何许人也,作下了如此功德?
      
       初识绍铭大兄本尊是三十三年前。在哈佛开一个美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年会。第一次见识了“正经学术会议”的有板有眼。譬如发言不超过二十分钟,超时有两次铃声提醒。开会讲规则,确实是契约社会了,就大佩服。轮到绍铭大兄发表寻根文学,讲论阿城韩少功残雪不已,不料叮的一声还剩三分钟,叮叮两声时间到。绍铭大兄就恼了,扬声说对于母语不是英语的讲者,理应宽假三五分钟才对。我当即悟到了“跨语际文化交流”中的“平等”不等于“公正”。进一步的追问,就会论到美国研究法国文学或德国文学的学者,均以用法语德语发表为傲,为何研究中国文学,非英格里希莫为。
      
       绍铭大兄一辈子做翻译,教翻译,评翻译,含英咀华,中英对译的可能和不可能,信和达和雅,难信难达和难雅,关联到文化价值的冲突、对接、融合,毕生念兹在兹,了然于心。是故他会极度推崇余英时先生,顶着publish or perish的学术压力,在美国汉学英文论述的主流中,茕然而立,坚持用中文著书立说,成就卓然,说他是“量才适性,以身弘毅”,良有以也。
      
       刘公年轻时曾以二残为笔名写小说,后经夏济安师点拨,说散文随笔才是他的擅长,遂以随笔散文为志业,这也是或一意义上的“量才适性,以身弘毅”了。刘公的散文,东拉西扯,风月无边,天南海北,涉笔成趣,是阅世极深,读书极多的积累,董桥说他深得英国essay的神髓,确为的论。
      
       十年前,中华书局(香港)百年纪念,出版《香港散文典藏》丛书,我编选了一本刘公的散文集《蓝天作镜》,在序里定义随笔的写作,是在“官僚语言”(《一九八四》)和“后现代呓语”(pomobabbles)的包围之下,凝神守候新鲜的词语和新鲜的思想,此乃“兀自燃烧”的妙文妙句之所以为妙,也是妙老头儿之所以为妙的真谛。
      
       又一个妙老头儿走了,哀哉!——诗人说,先辈们化作星星升入天空,吾人却仍生存于暗夜之中。
      
       2023.1.10于律敦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