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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1 第27,106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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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艺评论/文艺百家

上海的声音

       王安忆
      
       全球化的大趋势,东西南北人都像一个模子脱胚出来,但是,到了上海滑稽戏,这些孩子忽然就有了“原生家庭”。这剧种的厉害就在这地方,有一双法眼,看得见根底,海上繁华梦里的柴米生涯。无论世界变到哪里,总归还是开门七件事。所以,名字叫上海滑稽戏,事实上遍及人世间。
      
       我曾经请王汝刚先生给复旦中文系创意写作同学讲座。结束日场演出和业务会,出发已经向晚,然后堵车,寻路,受学校保安盘查——陈思和教授戏谑说:这名保安一定不是上海人,否则怎么不认识王汝刚?陈思和历年研究“殿堂和民间”,上海滑稽戏即是对象,也是材料,所以专到课上旁听。说的正是,有一次和王汝刚在路上走,对面来人都道“你好”,他也回答“你好”,不像粉丝和偶像,而是旧街坊老熟人,你就知道他在上海滩的人脉,也知道滑稽戏在坊间渗透有多深。
      
       回到那天晚上,大家坐在教室等待,忽探身进来一个年轻人,问老师有没有到,旋即退了出去。后来知道,王汝刚不是单个儿,是率一帮男女徒弟,路上又走散了,这个小伙子就是陈靓。保安放过陈靓,使其成漏网之鱼,或出于偶然,亦也许呢,有点意味,这意味就是,陈靓看上去,和校园里进出的孩子没两样,和街上过往的孩子也没两样,不像王汝刚,明显有一种特色。这种特色应该怎样形容呢?可以说是本土性,也可以说是行业性,无论哪一项,都是携带了个体的历史经验,似乎有点“旧”,不是陈旧的意思,是相对于同质化生活下新人类的原生态。
      
       当然,比较起前辈,王汝刚也是新的。他到底出生现代社会,没有亲历草创时期底层阶级的摸爬滚打,那种生活是会挂相的。早年拍摄的滑稽戏电影《三毛学生意》,学生意的三毛,不是人道主义悲悯的画笔下的流浪儿,又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中的产业工人,也不是等待左翼知识分子启蒙的不觉悟者,多半抱着微末的人生计划,熬过三年萝卜干饭满师出徒,当上伙计,再远大一些,则盘下个铺子自家做老板。电影中师傅言传身教,让三毛假作顾客的桥段,要说有隐喻,就是这个,三毛从不安到坦然,由屈抑渐趋昂然,可视作阶层晋级的表情。所以,上海滑稽戏里的“噱”,其实不是一笑了之,笑着笑着,便心有戚戚。我们家邻居中,有两位滑稽界的明星,王双庆和吴媚媚,其时,滑稽戏剧团归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与我父亲同事,他们的女儿和我做过同学,这两位以喜剧著称的家长,很奇怪地都有着庄严的气度,看他们在弄堂里走过,我们都敬畏地让在一边。
      
       因父亲的缘故,我看过不少滑稽戏,其中印象最深是《啼笑因缘》,说是滑稽戏,最难忘的恰是凄楚的一幕,沈凤喜在精神病院的栅栏后,樊家树独立一盏路灯底下,天上飘着雪花。王汝刚的时代,已经走出上海早期工业历史,看过一档电视节目,王汝刚谈上海,说到那时节老字号统挂上新招牌,沪上著名的饭店转身大众食堂,顾客自我服务,端盘端碗,菜式则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有家常小黄鱼,味美极了,忍不住探头后厨寻找伙头军,不料想原来是老板亲调羹汤。这一幕活脱脱眼前,看得见前生今世,那老板白手起家,好比学生意的三毛,如今复又归零回到原点,世事沉浮,得失无常,惟有手艺在身,不辜负人的。前瞻后顾,倘若会看,就可看得许多故事,看多了,眼睛里就有了风霜。
      
       那晚的讲座,王汝刚贯通上海滑稽戏的起源、沿革、演变、趋向,实足一部戏剧史,穿插说唱小品,以加强感性认识,担任表演的就是那些男女孩子。他们均一脸清气,显见得在丰饶中长大,没有受过生计的折磨。有一位长相俊秀的女孩唱江南小调,宛如莺啼,尚有地域色彩,其余则都是陈靓这样。说实在,作为滑稽戏行里的人,似乎过于标致,准确说,过于主流,而上海滑稽戏,则是边缘的。这是一个精彩的夜晚,格式里的课程多少总有点枯乏的,此刻则活跃起来。王汝刚的讲述里,有一节说的是新政开元之初,上海滑稽界旧部中人,送去皖南白茅岭劳动,农场大队长姓毛,每到寒暑两期,儿子都来度假玩耍,结识了滑稽艺人,从此着迷此道,学艺偷艺,真就入了行,大名毛猛达,《复兴之光》里,和王汝刚飙戏的那个人。他饰演的南方来客,携带故人的信物,交给几十年如一日郎心似铁的老相好,知情人临终前的一句话,屡屡出口,又屡屡气绝,再又回转,再气绝,无数轮欲言又止,周而复始,收也收不住。就像风暴眼,一波连一波,一浪推一浪,场上早已经翻江倒海,笑声雷起。上海滑稽戏就是这样,可以将顶悲哀的事做成“噱”——“噱”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于是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所以,祸福生死都是可以拿来开玩笑,儒家言“邻有殡,不巷歌”,上海的坊间却百无禁忌,《上海的声音》里,白事上的被面子转身送去红事。这不拘礼并非失操守。还是《上海的声音》,那“打桩模子”一旦成亲,便与浪荡时候的萍水斩断,生意失败为免责妻子连夜奔逃,这就要说到青年演员潘前卫。
      
       潘前卫是连上海人都不大像的,过于轩朗了,走在马路上,也是潮男一名。全球化的大趋势,东西南北人都像一个模子脱胚出来,但是,到了上海滑稽戏,这些孩子忽然就有了“原生家庭”。这剧种的厉害就在这地方,有一双法眼,看得见根底,海上繁华梦里的柴米生涯。无论世界变到哪里,总归还是开门七件事。所以,名字叫上海滑稽戏,事实上遍及人世间。《上海的声音》的演员里,竟然有一位女孩来自藏族,可不是海角天涯!
      
       因是最近看的新戏,就用来作这篇文章的题目,记录下观感和心得。还有,王汝刚的讲座,我们同学整理成书面,版权属讲者本人,不晓得他有没有送去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