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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4 第26,87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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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视点

致敬袁隆平——

一稻济天下!做一颗改变世界的种子

20世纪90年代末,袁隆平在观察两系法杂交晚稻的生长情况。
       ■本报记者 赵征南
      
       细雨绵绵,湘水呜咽。
      
       5月23日,湖南长沙,明阳山下,哀乐低回。袁隆平院士离开的第二天,通往明阳山殡仪馆的道路异常拥挤,前来为袁老送行的人们纷纷下车,手持黄白色花束,井然有序地冒雨前行。
      
       袁老丧事从简,殡仪馆不安排接待群众悼念。但是,仍有大量民众自发来到殡仪馆外献花,明阳厅前已成花海,更是泪海。每个人神情肃穆,排队献花后依然久久不愿离去,又退到两侧静静地站着。一头,花束和信件高如小山,另一头,静寂的长队一望无边。
      
       深爱袁老的人们,用最真挚的敬意感谢他。他们静静地凝望老人的遗像,照片里,袁隆平面带微笑,目光坚毅有神,虽然打着领带,但身上仍葆有一种中国农民的朴素气质。
      
       他是一位真正的耕耘者。那些奉献于祖国的人,祖国终将记住他,人民终将记住他。
      
       “我是洞庭湖的麻雀,更要做太平洋的海鸥”
      
       整个长沙都在悼念他。
      
       22日下午,天落细雨,长沙在哭泣。16时许,载着老人遗体的车辆,从湘雅医院出发,闻讯而来的群众脸上挂满了泪花,悲怆的他们随车奔跑,大声地呼喊:“袁爷爷,一路走好!”道路的另一旁,车辆静止,喇叭齐鸣,向这位共和国英雄致敬。
      
       这是发自内心的悲痛情感,这又是中国人送别英雄最隆重的方式!
      
       16时50分,车辆抵达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这里是袁老的“家”。他的亲人,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学生,“家人”们早已静默于雨中,他们中的很多人来不及佩戴白花,来不及挂饰黑纱,哀伤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袁老去世后的第一个夜晚,大批群众来到殡仪馆门口守夜。90后外卖小哥徐先生一次次献上鲜花,他手机上排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以前的花单高峰往往是在情人节、七夕节或者‘520’。像这样给一位老人献花送行,还是第一次。”
      
       不到一天的时间,长沙全城的菊花就断货了。
      
       昨天上午,从外地赶来的悼念者越来越多。大学生网友“@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抵达长沙南站后发现,公交站台人太多,很多人从车站开始便徒步前行。“第一次经历这种送别形式的我,在今天看到了这个国家人民的情怀,一种无声的共情和默契,一种正能量。”她说,“我们这一辈人从未体会过食不果腹、风雨飘摇的滋味,无法完全感知袁隆平院士作出的贡献,但我们同样可以尊敬他、爱戴他,我们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信念的一辈人。”
      
       素昧平生,却依然十里相送,这是国之脊梁应得的殊荣。
      
       整个中国都在悼念他。
      
       他生活过和奋斗过的地方,江西、四川、江苏、湖北、海南、内蒙古……都在举办纪念活动。或许,根本不用一一列举,因为整个中国,从绵延平原到雪域山川、从滨海湿地到黄土荒漠,都刻下过老人奋斗的足印。
      
       他的学生彭玉林将老人称为“活地图”。比如,有外省的人来看望他,他首先问对方是哪里人。听说对方来自哪儿,老爷子会立刻报出当地经纬度,并在得到对方肯定后,开始“进入正题”:当地能种什么水稻品种,采用什么模式育秧等。
      
       上海,也同样留下了老人的足迹。
      
       一位松江区的农业干部回忆,10多年前,76岁的袁老带着他的超级稻,连续三年在松江田头示范种植,他坚持走遍各个基地,在田间小路上疾步如飞,他与农民及科技人员交流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上海水稻产业体系首席专家、上海市农科院作物所所长曹黎明表示,袁老对上海杂交粳稻十分关心和支持,今年上海杂交粳稻“申优26”已经步入了全国推广的“高速路”。推广面积将超过30万亩,并有望每年保持10%以上的增长,“本来今年计划请袁院士来上海看看杂交粳稻的最新发展”……
      
       整个世界都在悼念他。
      
       世界粮食奖基金会荣誉主席、袁隆平的老朋友肯尼思·奎因发布长文:“随着袁隆平的逝世,中国和世界失去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农业科学家之一,而我也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朋友……袁隆平的遗产将在未来,为中国和世界几代人带去启示。”
      
       从中国到美国,从亚洲到非洲,只要是长水稻的地方,人们会永远铭记他。
      
       “我是洞庭湖的麻雀,更要做太平洋的海鸥。”如他所愿,他真的做到了!
      
       “看到当时农村的贫穷落后,我是有点雄心壮志的”
      
       昨天,拥堵的不仅是明阳山前的道路,还有向袁隆平致敬的舆论场。
      
       “一日三餐,米香弥漫,饱食者当常忆袁公”“我们一定会好好吃饭”“今天晒光盘”……每一句留言或短或长、或朴素或生动,但无一不是凝聚着人民对他最真诚的敬意,无一不是流淌着人民对他最深切的悼念。
      
       我们爱他,因为他爱我们啊!
      
       就在老人病危之际,他依然心系水稻。
      
       袁老的儿媳甘女士哽咽地回忆,在老人还能讲话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杂交水稻事业,希望学生们把杂交水稻事业发展好,把杂交水稻推广好。
      
       医务人员说:“袁老每天都要问,外面天晴还是下雨?气温今天多少摄氏度?”“有一天,护士说是28摄氏度,老人立马急了,‘这对第三季杂交稻成熟有影响!’”
      
       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放手造福人类的事业。这样的场景,只是老人一生热爱党、热爱祖国,以祖国和人民需要为己任的缩影。
      
       袁隆平与农结缘,与农相伴,但他却不是普通农民家庭的孩子。父亲袁兴烈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即后来的国立中央大学),母亲华静是教会学校的老师。袁隆平在北平协和医院出生,得名“隆平”,小名“二毛”。根据出生证的记录,袁隆平由林巧稚大夫接生。
      
       到考大学时,袁隆平决定学农。他曾告诉记者:“看到当时农村的贫穷落后,我是有点雄心壮志的,立志要改造农村,为农民做点实事。我认为学农的就应该有这个义务。”
      
       国家的需要,就是他的义务!他坚信,世界上必然有一粒种子,可以战胜饥饿。
      
       当时世界范围内,育种学界的权威观点是自花授粉植物自交无退化现象,因此杂交无优势现象。可袁隆平偏偏对“权威”产生了怀疑,他曾向记者坦言当时的心路:“我在安江农校就是一个普通的中等农校的教师,而老一辈的很多专家都认为自花授粉的水稻没有杂种优势,我的压力非常大。但我对水稻的杂种优势有信心。大方向正确,通过努力,即使有挫折也不能轻易放弃,最终是可以到达光明的彼岸的。”
      
       最终,他从洞庭早籼品种中发现了第一株雄性不育株。经过反复试验,他把初步研究成果整理、撰写出论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在历史上首次揭示了水稻雄性不育的“病态”之谜,并正式提出了以三系配套方法利用水稻杂种优势的设想和思路。
      
       1970年,海南本地的农场技术员冯克珊带着袁隆平的学生李必湖,在一个长满野生水稻的水坑沼泽中发现了一棵“异常”株——那棵野生稻贴着地面生长,拥有败育的花粉。
      
       袁隆平将其命名为“野败”。第二年,袁隆平惊喜地发现,野败竟然能将雄性不育保持下去。1972年,团队又种了几万株,全是雄性不育株。袁隆平终于看到了曙光。到了1973年,袁隆平培育出“南优1号”,并分别在湖南、广西试种。次年,喜讯频传,平均亩产超过500公斤。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个在生产上成功利用水稻杂种优势的国家。
      
       三系法成功后,他在1986年提出了杂交水稻的育种战略——从三系法向两系法,再过渡到一系法,即由品种间杂种优势利用到亚种间优势利用,再到水稻与其他物种间的远缘杂种优势利用,程序由繁到简,效率越来越高。
      
       对于自己在杂交水稻领域的贡献,袁隆平曾谦虚地说:“杂交水稻在中国虽是我带头搞起来的,但我认为我只是做了部分工作。我最初搞杂交水稻研究时,只是想搞个好品种,能增产粮食。现在,杂交水稻能够这样造福人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为了人们手中的“饭碗”,他倾其所有
      
       “杂交水稻之父”,这样的光环对于任何想要近距离接触袁隆平的人而言,都是无形的压力。
      
       2017年8月31日,为了采访袁隆平院士,本报记者一大早就守候在他下榻的酒店。从早餐厅远远地跟随,一直看着老人进入房间。紧张,心脏怦怦直跳,做了30秒的思想斗争后,记者也进入房间,当时老人正收拾行李,准备向机场出发。
      
       “袁院士,我可以采访您吗?”记者问。
      
       一旁的助理、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院士办主任辛业芸考虑到老人的身体,正欲婉拒采访,可袁老并未阻拦,面对一个年轻记者,还是回答了提问。
      
       采访中,老人如同一个风趣的老爷爷,听到有人夸赞他是“国宝”,他立马开起玩笑:“国宝是熊猫,我变成动物就麻烦了。”谈及自己的性情,他笑着说:“大学同学给我做过鉴定,爱好——自由;特长——散漫,合起来就是自由散漫。我不爱拘礼节,不喜欢古板,不愿意一本正经。” ◆下转第四版
      
       (上接第三版)
      
       他不喜欢别人喊他“袁老”,比起“袁院士”,他更喜欢被称为“袁老师”,因为这样很亲切。但是,只要当话题进入“为什么一直追求高产”,谈到对粮食安全的担忧是否过度,老人顿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中国有十几亿人要吃饭,绝不会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粮食过剩;相反,要进口一部分。如果过分依赖国际市场,就会受制于人。粮食安全,不能掉以轻心。”
      
       那天接受采访时,袁隆平的思维十分清晰。他提出了两个攻关方向,一个是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即发展高产水稻;而第二个方向,便是扩大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海水稻的研究正着力于此。
      
       采访的前一天,老人刚刚提出自己的第三个梦想:“通过3年的努力,让海水稻抗盐碱超过0.6%,亩产达到300公斤以上。如果在1亿亩盐碱地推广海水稻,年产量将超过300亿公斤,能多养活8000万人口。”后来,他又将亩产修改为500公斤,未来年产量就有望超过500亿公斤。
      
       那时,他刚刚过完自己的米寿生日。在年近九旬的高龄,他没有选择在三伏天“伏”在家里,而是带领团队,向“海水稻”发起挑战,并在新疆、山东、浙江、黑龙江、陕西等全国五大类型盐碱地区域开展测试。
      
       他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袁爷爷和我们每个人的爷爷一样,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儿孙不要像他们那一代人饿肚子,而是一定要吃饱饭。
      
       上世纪90年代,美国环境分析化学家和科普作家布朗向世界发出“谁来养活中国”的疑问。在此背景下,袁隆平带着“禾下乘凉梦”和“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领衔科研团队接连攻破水稻超高产育种难题,超级稻亩产700公斤、800公斤、900公斤、1000公斤和1100公斤的五期目标已全部完成,一次次刷新着世界纪录。
      
       获颁“共和国勋章”时,袁隆平激动地说:“我不能躺在功勋簿上睡大觉,只要脑瓜子还没有糊涂,就还可以干!只要没有痴呆,就还可以继续动脑筋、搞研究!”
      
       就在去年,袁隆平在90岁公历生日上许下“第三代杂交水稻双季亩产3000斤早日实现”的愿望后不久,11月2日,湖南省衡南县第三代杂交水稻新组合试验示范基地测得晚稻平均亩产为911.7公斤。加上早稻平均亩产619.06公斤,双季稻亩产破了3000斤!听到这个消息,袁隆平说:“非常激动,哈哈哈哈哈……”
      
       音容宛在,功勋永存。
      
       他信念坚定、矢志不渝,以奉献祖国和人民为目标,用一次次重大技术创新,一条条亩产攀升曲线,证明了杂交水稻技术是不断发展着的科学。从1976年到2018年,杂交水稻在全国累计推广面积约85亿亩,增产稻谷8.5亿吨。每年因种植杂交水稻而增产的粮食,可以多养活约8000万人口。
      
       目前,杂交水稻已在印度、孟加拉国、印度尼西亚、越南、菲律宾、美国、巴西、马达加斯加等国大面积种植,年种植面积达800万公顷,平均每公顷产量比当地优良品种高出约2吨。杂交水稻被誉为“第二次绿色革命”,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解决发展中国家粮食短缺问题的首选技术。
      
       “90后”种下的稻田梦,90后们定会实现
      
       在袁隆平临终前,家人围在他身边,轻轻哼唱起一首《红莓花儿开》。因为这首苏联歌曲是袁老最爱的歌曲之一,代表着袁老美好的年轻时代。
      
       工作之外,袁老多才多艺,文,他喜欢小提琴;动,他喜欢气排球。米寿生日那天他还对记者说:“我天天运动,锻炼身体。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和大家一起打两局气排球,累了就看他们打。”而搓麻将,也是袁老保持记忆力的秘诀,只要不忙,他一定要找几个牌搭子一起搓几圈,快、准、狠,身手和思维速度完全不像90岁的老人,而且赢得起输得起。
      
       朴实无华,是袁隆平身上的又一大特质。
      
       “老师的思想非常开放,肯学习,不迷信、不畏权威,也不把自己当成权威。”学生廖伏明说,袁老为了鼓励刚参加工作较难申请到课题的年轻人,拿出自己所获得的国际大奖的奖金及担任国际顾问的费用,设立所长基金。
      
       学生曾松亭讲述了一个“车票”的故事。2012年春运期间,曾松亭送袁老去火车站,一些乘客便主动将自己的特等座票让给袁老。一时间,袁老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花白的头发间冒出了汗,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径直向候车大厅走去。上了车,同行的辛业芸是二等座,和袁老不在一个车厢,曾松亭便提出“不如买一样的票,方便照顾”。谁知袁老立马严词拒绝说:“这都是有制度规定的,制度能随便改吗?”
      
       “这不是农学课,而是人生的一课。”曾松亭说。
      
       记者也对这种朴实无华深有体会。在青岛采访期间,记者走进了青岛市送给他的住处——有着大草坪、大喷泉,可是老人却一直将其当作科研使用。在食堂吃午饭时,他和所有人一样,在大餐厅吃饭,边吃边聊天,番茄炒蛋加绿叶菜,配上饭前吃的花生,非常简单。
      
       “今天帅不帅,handsome!”“我也是‘90后’”“How young are you?”他其实一直不服老,喜欢使用年轻人的语言,幽默随和。
      
       袁老对年轻人有着殷切的期望。他送给青年“知识”“汗水”“灵感”“机遇”这一“8字口诀”,鼓励他们到一线挥洒热血,书写青春。他也呼吁更多年轻人投身农业。“现代农业是个高科技的农业,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而是机械化、电气化、智能化的农业。青年农民是国家的希望,农业研究也需要更多的知识青年。”
      
       不过,鼓励之外,也有严格要求的“硬指标”——“下田”。“我培养研究生要看这个人的科研素质,就看他肯不肯下田,顶着太阳,趟着泥水,下田,实践出真知。每天把脚扎在稻田里,去认识水稻,熟悉它们的‘脾气’,辨别品种,就如区分自家和别家的孩子一样。”袁隆平曾这样说。
      
       一辈子躬耕田野,脚踏实地把科技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袁隆平一直以身作则。
      
       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员杨耀松回忆,为方便研究,湖南省农科院在袁隆平住宅旁安排了一块试验田。只要在长沙,袁隆平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哪天不让袁老看一眼田,他心里就落空了。其实他站在自家窗户旁就能看到,可他依然坚持每天下楼去田里。”“参加共和国勋章颁授仪式后,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下田。”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未竟事业,吾辈接力!
      
       湖南省农业科学院、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发文明志:全体干部职工将化悲痛为力量,继承袁隆平院士未竟的事业,继续追逐“禾下乘凉梦”和“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
      
       昨天,明阳山以东1000多公里外,上海也下起了雨。记者的思绪又回到了2017年盛夏初遇袁老时的场景。那时袁隆平刚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奔到青岛海水稻研发中心实验基地,仔细查看水稻长势,20厘米高的台阶,他一步跨过,尽管动作随着年岁增长已略显吃力。他抚摸一株株稻穗,不停地说“不错不错”。随后的每一天,即便舟车劳顿,每到一处,他第一件事都是“下田”。那时,他还乐呵呵地说:“以前都是光脚,现在要穿胶鞋,怕着凉啊。”
      
       一边,和袁老打过多次交道的种植工人老张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地道的农民。”
      
       他是最伟大的农民。
      
       天空中的袁隆平星将见证,“90后”种下的稻田梦,90后们定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