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改革开放和上海发展的受益人。如今,我用文字来记录这座城市发生的变化,写她各个行业领域的人和事。
人物小传
滕肖澜,女,1976年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著有小说《十朵玫瑰》《这无法无天的爱》《大城小恋》《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规则人生》等,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风》《城中之城》《心居》。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入选2014年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曾获首届锦绣文学大奖、《上海文学》奖、《十月》年度青年作家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本报首席记者 王彦
与滕肖澜的对话发生在周末的一家咖啡馆里。傍晚时分,刚从隔壁泳池里出水的年轻人、提着购物袋自大卖场满载而归的一家三口、相约着喝点东西聊聊天的“老闺蜜”、抱着电脑独自思考的姑娘……人声喧哗却又互不干扰,桌与桌之间不算宽敞但也足够建立无形的区隔——这样的咖啡馆,今天上海街头的如常风景。
“上海的感觉,是独一份的。”类似感慨几次在对话中出现。在滕肖澜眼里,上海有感受得到呼吸的生活,有务实向上的势头,还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那是一种作家不必刻意靠地标来定位、也能令读者从字里行间品出上海味道的城市气息。“我写上海的小说,如果把文内‘上海’全部替换成其他大城市依然能成立的话,可能就要反思写作的失败了。”
谈论她的小说,最精确也最高频的研判是“写上海”。只是,与那些启发过她的上海前辈作家不同,她更偏爱亦专注于写当下的上海,写凡人的日常星芒,也写时代壮阔之处。倘若这些文字会被十几二十年乃至更久后的人们视为“21世纪上海市民生活图鉴”,有着为日新日进的上海“立此存照”的功能,滕肖澜说,“那是我的荣幸”。
写上海的进行时
就像亲见亲历的那样
“清晨六点,顾士宏推着那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走出单元门。初冬天气,早晚已凉得很了,夹克衫里只穿件长袖T恤,有些抵不住,脖子一缩,把领口那粒扣子系紧。环保袋往车龙头上一套,骑上去。遇见邻居,老远便打招呼,‘顾老师,这么早买小菜啊!’”小说《心居》开篇,一个张罗四代人餐桌的上海父亲从烟火气里走来。待他拎着梭子蟹、肉骨头,还有小孙子前晚特意点单的生煎馒头回家,一家人的早餐桌也齐备了,粥、咸菜、白煮蛋、面包、牛奶,中西合璧,典型的上海早晨。
《心居》是滕肖澜第五部长篇小说,首发《收获》2019长篇专号·冬卷。故事里一大家子在买房卖房时经历的微妙契机,熟悉得让人有对号入座的冲动;而在那张圆台面上咪着小老酒、聊着小辈读书婚恋买房二三事的家庭,更像是这座城市里无数房屋里的样本生活。顺着她的作品表再往前回溯,《城中之城》聚焦上海城中的金融城,将两代金融人带到文学的场域;《乘风》某种程度是她自己在浦东机场工作经历的淬炼,通过地勤人员的内心纠葛与职业成长,勾出一座机场、一家航司乃至航空业在时代中的发展注脚,是小说故事生长的大时代逻辑;《城里的月光》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自一对年轻夫妇从上世纪80年代末的经历写起,考托福、炒股、下岗、重寻出路等大量生活细节,描摹出的不仅是个体,还有上海尤其是浦东在时代更迭中历历在目的变迁。
写正在发生并“发声”的上海,是从何时起生出的创作自觉?滕肖澜回答得很干脆:“从我决定写作那天起。前辈以他们的视角写上海,我想试试,书写我眼中、我亲历过的发展至今的上海。”
1976年,中国社会剧变,震惊世界的大事接二连三发生,上海坊间习惯把生于那年的孩子叫作“小龙”,因是农历龙年,也是在这代孩子身上寄望我们国家即将走进春天。滕肖澜就是这样一条“小龙”。小时候,父母在江西插队,她在上海外婆家生活,花园石桥路1号。10岁,她去到父母身边,五年后考回上海的学校。随后,在这里毕业、工作、恋爱、成家。童年记忆里的地址和六七户人家合用灶披间的里弄住宅格局,都已不复存在,小陆家嘴林立的高楼、滨江贯通的步道,取而代之。
“我是改革开放和上海发展的受益人。如今,我用文字来记录这座城市发生的变化,写她各个行业领域的人和事。”
写上海的老百姓
这群为了更美好生活而不断努力的人
执著于写上海,写她的魅力,可几次被问到上海最迷人之处是什么,滕肖澜都倾向于答,“是人,上海的普通老百姓”。
“我一直以为上海有不同的写法。非虚构自不待言,单是虚构的小说里,我们点出一些标志性的事件、地点,以此定义故事的地理位置,也能用人物的处世之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气场、人与周遭环境的内生关联来标注上海。我更习惯后一种。”她打个比方,上海人、北京人、广东人如果同时坐在这间咖啡馆里,“不用靠方言来辨别,许多细枝末节也会表明他们从哪儿来”。她想达成的,就是用文字与读者建立这种心领神会的关系。由此延伸的问题则是,如何能让读者轻易代入别人的人生?
“写人群中的大多数。”2001年夏天,滕肖澜的投稿被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魏心宏老师相中,从短篇小说《梦里的老鼠》开启了她正式投奔文学怀抱的人生。她写了许多于平凡生活里一点点晕开光彩的普通人,在《城里的月光》可以是有些小投机却也重情重义的陈也;在《城中之城》里是刚正不阿的银行审计处处长苗彻,也是毕业后在都市里打拼的山东青年陶无忌;到了《心居》,“人群中的大多数”是就职公司高管、活得自在的顾清俞,又是一片一瓦全凭自己双手打拼却不敢在房产市场的风信到来时“豁”出去的冯晓琴。城市原住民、折腾半辈子为了叶落归根的老上海人、努力上进的新上海人,不一而足,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追求,每个人都是生活家。
“上海的老百姓,在我看来,勤恳、务实、坚强,同时讲契约、讲规则、讲分寸、讲品质。”滕肖澜说,选择他们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因为她希望能通过小说反映真实的上海人,“他们平凡度日,为了更美好生活而不断努力着,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写作能给读者带去怎样的营养?“无论大家看了小说后是哭是笑、是扬起希望、还是扼腕叹息,最终都能激起心头一丝善念。”她说,让人在失望后还会产生希望,困境中生出对未来的畅想——这对作家是件幸事,对党的文艺工作者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写上海的海阔天空
感觉就像在滨江漫步时凭海临风一样
人、物、事,写上海的“毛细血管”,归根结底写的是被上海城市精神滋养着的一切。
采访中,滕肖澜提到了在自己人生和职业道路上有着重要意义的导师。父亲曾在大学里教授古代汉语,是位老党员。从小,她就听父亲的教诲,“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女孩要有主见、有理想,要看得更高远开阔一些”。作家王安忆的《妹头》被滕肖澜视作写作的启蒙,她将小说摆在案头,故事里妹头的精明利落、活色生香,以及人物个体与城市发展之间的巨大张力,都让她着迷。四年前,在滕肖澜成为预备党员的那天,孙颙和孙甘露两位前辈对作家党员队伍里的年轻人说:“写作的眼光和格局要与过去不同了,要有意识把眼光放远、格局放大。”
不经意间,人生各阶段的重要一课渗入了她笔下的人物。写机场人的《乘风》中有一句话,点出主人公袁轶的蜕变:“宽阔的机场会让在其中工作的人,心境也慢慢开阔起来,让人真心想要去为这个时代奋斗。”聚焦金融业的《城中之城》里,苗彻在不同场合唱过著名的《海阔天空》。最后一次在凌晨时分,与陶无忌合作完成审计报告后,在逼仄的浴室里,苗彻将这首歌唱得沙哑而动人,“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两部带有鲜明行业与时代特征的小说,滕肖澜都在飞快的城市发展中,关注人心的开阔。
小说的魅力可能不是提供一个简明的答案,而是在呈现人生况味、生活变迁后,依然能将人引向更开阔的未来——这兴许便是上海在方方面面教给她的。
小时候,住在浦东的滕肖澜跟家里长辈去浦西,叫“去上海”,要坐轮渡。宽阔的江面,四面八方来的风,在轮渡上举目而得的风景和感受,对年幼的她是极为深刻而震撼的印象。这几年,她重新在城市中发现了这种凭江临风的开阔感。“我和家人常去全线贯通后的浦东滨江沿岸骑行、散步。这里没有建造商业设施,而是把一线江景还江于民。”现在有朋友来上海,都会被她推荐去滨江感受一下,因为在滕肖澜眼里,那里也是上海城市精神的一种诠释。
“机场、金融,可能我还会尝试其他的行业小说,尤其是这些年在上海发展日新日进的领域。”滕肖澜说,不断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同样意味着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