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千个字》刊登在2020年第五期《收获》杂志上(左图为插图)
王鸿生
《一把刀,千个字》是王安忆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依然是写不尽的小人物、大历史,依然是触角所至,人间烟火,巨细无靡,“丁点大的小世界,就这么星移斗转。”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福柯。一样地目光朝下,一样地去神话化,并看重偶然、偏离、剩余,但比较起哲学家力求无色彩、无自我面目的话语考古,王安忆的文学书写,则在氤氲漫漶的历史气象中,孕育着万物化淳的慈心。
■王安忆写作的兴奋点:如何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大历史有机融合
小说沿移民大厨陈诚的大半生轨迹辐射开来。唐人街酒家冒着淮扬菜热气的圆台面,子夜霜降时分的纽约地铁,华埠读书会的唇枪舌剑,弄堂亭子间床底下的纸箱、泡菜坛、饼干筒,惊鸿一瞥的钢厂自行车洪流和车间几十米高的穹顶,运河与高邮湖上木船的摇橹声,拜师学艺时的种种规矩、门道,严寒冰面上脚踩冰鞋却一步也不敢挪动的窘迫,弃学去呼玛林场与雪橇为伴的快活,北国春节成缸的冻饺子和贴在冰罩子上的剪纸——时空来回跳荡,视点不断伸展、凝缩,现实与记忆穿插错落,身处异邦的梦中人匀速滑行于叙述人划出的弧度,把“原乡生活凋落下的零星半点,重组成法拉盛的编年”。
打小跟着的孃孃,楼上爷叔及车工招娣,小伙伴黑皮、小毛、鄂伦春少年,苏北乡下的爷爷、舅公,淮扬菜传人单先生,上海知青栾志超,开文物店的胡老师夫妇,赌城荷官越南人倩西,一幢楼里行动大于思想的阿姨,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弄堂女孩师师,分别凸现于这条时间轨迹的不同截面,他们各自的故事、性情、音容,汇入这个温顺男人的全部人世阅历,弥久不散。
但谁也没料到,这个小名叫 “兔子”的厨师竟出生于这样的家庭:长年不在身边的革命父亲,总是渴望冲刺飞翔的姐姐“鸽子”,一家人血缘上靠得很近,性格、心思却隔得很远。但每个人怎么寻生路,怎么过日子,毕竟是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一把厨刀成了兔子的吃饭手艺,兔子则成了庖厨里的君子。真正是“天地生,天地养”,一个没上过学,仅靠《红楼梦》识文断字,被黄历、票证、豆腐账启蒙的男孩,在礼失于野的民间文化滋养下,一点点读懂了竹影摇曳的千万个“人”字。
如何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大历史有机融合,一直是王安忆写作的兴奋点。这一选择是切实的、自觉的,同时也意味着某种当代文学的宿命。七十年天地翻覆,四十年急速变幻,每一滴水都被裹进了巨大漩涡,一个关于现代中国的总体性叙事,令人神往却难以想象。为了准确捕摄时代行进的脉跳,探寻并非空无的生活意义核心,她只能一次次往返、折冲、催化,让那个似有若无的“总体性”不断衍生出它的变体,它的重峦叠嶂的侧影。十五部长篇小说,一部一条河,一部一幅扇面,一部一个幽谷,各有各的脉络,各有各的起伏、苍茫,其中蕴涵的世道人心和生活哲理,读者多少也能探得个七七八八。
■意味深长的细节被兴味盎然又小心翼翼地嵌入各类场景、回忆和对话
《一把刀,千个字》完稿于2020年5月,在这个不寻常的庚子年,她非凡的写作定力和美学耐心抵御了疫情的冲击。我们看到诸多熟悉的题材元素,像《长恨歌》的上海况味,《富萍》的劳动者尊严,《天香》《考工记》的文化遗产发掘与传承,在新的语境和寄托里聚合、变异、幻化,世态、人物竟一如初创。对王安忆来说,世界就是个神奇的万花筒,晃一下就晃出了另一个样子。任何人、事、物,只要触碰到她的敏感神经,好奇、记忆和才华就会被源源不断地激活。没有初始原型的撩拨,她不会毫无依傍地任词语自行分娩,但初始原型又只是灵感的触媒,完全构不成想象力的边界。在她的凝视、挑剔和充满灵性的联想中,一小点触媒便会突然放射开来,于是“火星子四溅,烟花似的,绚烂极了”。
王安忆的确做到了:笔不是工具,而是呼吸的器官。(卡夫卡)尤其是人物关系及不同个体深层心理的幽微之处,没有呼吸节律的同频共振,是不可能呈现得如此深刻自然的。不依赖情节逻辑的书写,最难的地方又莫过于章节、段落之间如何“接榫头”了, 《一把刀,千个字》的黏合力、完形度、流畅感,让我们见识了作者的叙述功夫。时空在北美大陆、长三角、东北大地之间自由切换,隐含叙述人、主人公、母亲、父亲的视角时而交替时而叠加,岁月点点,从不同方向渗入人、事、物,前前后后,绯绯恻恻,若明若暗,万种气息袭来,语言包了浆似的细腻温润,世界泛着亚光,一切显得隐抑、宁谧而暧昧。与其说这功夫来自一种炉火纯青的形式化能力,不如说它更取决于作家与故事水乳交融的亲密性。生活是混沌的,写作的目光却是澄澈的。面对自己的虚构,她总是兴味盎然又小心翼翼,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嵌入各类场景、回忆、对话,显然都经历了知觉与情感的严格过滤,由此而形塑的生活世界虽然是精神性存在,却一点儿也不飘、不滞、不隔,经验本身的质感和魅惑力,文字上的干净、熨帖及俭省,足以让人产生阅读的信赖。
小说有不少篇幅写厨艺。厨艺的依托是食材,食材的依托是水土。陈诚有位川沙朋友空运菌种,有心把长三角移植到自己的北美农场,可是,“江南的青菜,入冬后第一场霜打,进口即有甜糯,这里的,所谓‘上海青’,脆生生,响当当,有些像芹菜,但芹菜的药味却又没有了。塌棵菜的生长称得上奇迹,按浦东菜农说法,惟有沪上八县界内,菜棵才是平铺着,一层叠一层,一旦离了原乡,便朝天拔起,脱离族类。‘上海农场’里的塌棵菜并不信这个,紧巴着地皮,然而形同神不同,那一种极淡的殷苦,配上冬笋,再又回甘,无论过程还是结果,消失殆尽。这就要说到笋了,农场里栽一片竹子,雨后拱出尖子,剜出来,纤维纹理确是一株笋,炖煮煎炒,横竖不出笋味!”时间一长,舌头的记忆便含混起来,基因与造化的神秘性,不由人不折服于“水土”的固执坚韧。
“惜”从王安忆的心底升起,流布于形象肌理,支配着叙述语态,形成小说一唱三叹的长调。
人寄居远方去寻找离开的故乡,委实是一种奇怪的悖谬。更奇怪者,偏偏只有在这样的悖谬中,卑微的人生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展开。 “寄居”是王安忆写作的法门之一,富萍(《富萍》)、私生女郁晓秋(《桃之夭夭》)、秧宝宝夏静颖(《上种红菱下种藕》)、沈希昭(《天香》)等,都经历过寄居的失落、变异和倔强生长,大厨陈诚也不例外,只是寄居地换得更多、走得更远而已。陈诚从小就习惯寄居了,所谓 “天地一转篷” “流水青山是客居”,一如古人,他仿佛早已参透“人生如寄”的玄机。
但“此心安处即我乡”,是中国人独特的“寄居”哲学。小说中多处出现的 “惜”字,提炼了这一哲学的精髓。惜缘、惜人、惜食、惜味、惜新、惜旧,终究惜的是一个安生。无论爱惜、珍惜、怜惜还是惋惜、痛惜,一个 “惜”字,从心底升起,流布于形象肌理,支配着叙述语态,形成了这部作品一唱三叹的生活长调。陈诚为什么喜欢给师师、倩西做饭,因为这两个女人“吃相”好看。 “稻米为什么种得好,因为惜物的心”。就像小时候和黑皮分吃一个咸鸭蛋,看 “奶奶翘起菜刀,刀根在蛋壳磕出一条槽,顺着槽慢慢切进。”惜墨如金的王安忆,其实惜的是一些正在衰落的东西:文字、手艺、记忆,尤其是那种庄敬珍重的生活风范。水土、寄居、惜,三个词连起来解读,便读出了作者对当世浮华和消费主义流行的轻蔑和隐忧,但小说明面上却找不到任何 “批判性”言辞。连挑衅也显得优雅,这大概就是文明的底气了。
我不确定王安忆是否已开始形成某种晚期风格。“玻璃弹子停在手心上,凉凉的,透明的球体里有一瓣蓝色的叶子”,“松花江的冰面上,姐姐在滑行。毛线帽压住头发,露出老鼠尾巴似的辫梢……逆光的时候,就看见一条人影,镀着金边,在人群穿梭、腾挪、旋转、跳跃”,还有跳皮筋、跳房子、“马兰花马兰花” “老狼老狼几点钟” “我们都是木头人”等童谣、游戏,像时下流行的快闪,忽然会不经意地出现,虽是年代久远的回望,童心却一派清新、天真。是的,王安忆的写作历程已足够漫长,她与时代的纠缠已足够艰辛,但一次次能量再生,一次次化无形为有形,元气依然那么充沛,韵味愈加醇厚而绵长,我只能认为,她的活力好像还看不到尽头。
(作者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