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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8 第26,442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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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笔会

九十年代见客记

       程旸
      
       九十年代末有一段时间,我位于北京学院路的家里,常来一帮独特的客人,当代著名诗人欧阳江河、翟永明、西川、臧棣、孙文波、萧开愚等先生和女士。我那时在读小学六年级,客厅礼貌露面后,便退回卧室紧闭房门,做起了作业。
      
       客厅时常传来高声的谈笑,间或也有争论,却不知在争些什么。那时,时兴家庭冷餐,他们来我家,大概是为这个目标。偶尔也到楼下的小餐馆聚餐。我母亲自然是女主人角色,我跟随吃喝,因此有了近距离观察诗人们的机会。年长之后又渐渐感到,现实中的 “原人”和作品中的 “诗人”,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的。
      
       欧阳江河先生中等个头,生于重庆,原为四川某军分区参谋,转业至省社科院工作。他个头虽不高,然底气很足,雄辩滔滔,外貌更像是一个刚下战场的军人。饭桌上,他力排众议,然而也因被人打断,眼神散漫地看着对方。我不由得想起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里的诗句“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何而始,从何而终/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的人用一生——”恍然是在梦中。饭桌上他性格外向,诗作里却是耽于沉思的另一个人。那天饭后回家路上,星光高远清冷,即将离去的诗人返回现实当中,竟和普通人一样握手告别,消失在夜幕之中。
      
       西川先生毕业于北大西语系,在新华社《环球》杂志就职多年,后来去中央美院,再去北师大。他戴着眼镜,虎背熊腰,留着长发,与记者、教师形象相去甚远,一举一动,倒与诗人模样更加贴切。他不紧不慢地跟人说话,微低着头,是一种声调不高、执意要说服人的姿势。间或,也抬头看对方反应,有一些商榷的意思。我查过他年轻时写的一首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至少外表上的作者,像是与作品内容融为了一体。“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听说上大学时,他与诗人海子要好,诗里不免有神秘的东西。回想当年,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有时明确、有时迷离的眼光……
      
       翟永明女士平素寡言,外貌高冷,大而深的眼睛只是盯着人们,有时也插上一两句,声音虽有点粗,是极其节省的意思。她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好像是学激光的,这让我想起学医拿着手术刀的鲁迅。工科和医学,严谨苛刻,总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的。这种学科思维,是否也带进了她的诗歌?“从早到晚,走遍整个村庄/我的脚听从地下的声音/让我到达沉默的深度”。还有,“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到处都有脸型相像的小径。”(《静安庄》)她偶尔也会叼起一支香烟,像是在平衡极度紧张的内心。坐着的翟永明,本人就像是一场梦,等她开口,又显得知性和理智,我不太会分辨,作品和现实中的哪一个人,更为真实?
      
       臧棣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大男孩。高大,健朗。眼睛不大,笑起来,就把缺点转移稀释掉了。他北大中文系毕业,当过记者,后来重返北大念博士,留在那里教书。在九十年代诗人圈子中,学历最高、最为科班的,大概就是臧棣。我平时读诗不多,为写此文,便去查作者的诗。如果说欧阳江河沉痛,西川辽远,翟永明善思,他写的短句就很晦涩。比如 《蝶恋花》:“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你其实更像玉……”即使在今天,我也不是太明白作者的深意。又如《报复》:“我们曾像两本参考书一样/躺在床上。我们的作者都不在场。”跟前面几位诗人比起来,臧棣是很“在场”的那种随和自然的人,接触下来是很让人“明白”的。读这些诗句,我反而觉得他疏远了,朦朦胧胧的,故意在某一个地方躲着,让你很累地猜测。我查材料,才知道他在北大诗人圈子中,属于声望最高、最受崇拜的。
      
       我仅仅见过萧开愚先生一回。记忆中,他送家人一本刚出版的诗集,还未签名,赶紧抢过来在上面改诗句。等要签名时,又要过去,再改再改……我相信他是一个有语言洁癖的诗人,非得整得一清二楚,才肯罢休,不知生活中的他究竟如何。开愚的诗我没读过——我的生活,实在离诗歌太远太远。这回想起旧事,便找来几首,很草率地就读,想必诗人们也不会以为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