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家鲁道夫·瓦格纳(Ruldof G.Wagner)
陈平原
从1992年初在北京中关村见面,到2019年4月28日在波士顿南北家园餐厅外道别,二十八年间,我多有向瓦格纳教授(1941—2019)请教的机会,如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委托指导博士生、应邀到对方的大学讲学,还有参与《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陈平原、王德威、商伟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近代中国的百科全书》(陈平原、米列娜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Chinese Encyclopaedias of New Global Know ledge(1870-1930):Changing Ways of Thought(editor:Milena Dolezelová-Velingerová,RudolfGW agner,Springer-verlag,Berlin,Heidelberg,2014)等书的编写。作为汉学家的瓦格纳,学识极为渊博,研究领域兼及中古哲学、当代戏剧,但最能体现其跨文化研究的贡献,包括世界视野、理论意识以及学术组织能力的,是成就卓著的晚清媒体及思想文化研究——他与中国学界的密切联系及深远影响,也主要集中在这方面。可以这么说,最近二十年晚清研究之成为显学,其眼界、方法及资料运用明显上了一个台阶,与瓦格纳教授的提倡与引领有直接关系。
关于瓦格纳教授的深厚学养、敬业精神、痴迷史料,以及“工作狂”,因夏晓虹在《汉学界的“广大教主”——我眼中的瓦格纳先生》(《读书》2019年第8期)中有生动描述,故从略;我这里就讲讲与瓦格纳教授最后的交往。
我们俩都关注晚清画报,不同之处在于瓦格纳教授专精,集中在《点石斋画报》及其周边,我则兼及清末民初百余种图文并茂的画报。2018年秋,北京的三联书店推出增订版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比2008年香港三联书店初版增加一半篇幅),我当即寄送瓦格纳教授,因书中多次引述他的名作《进入全球想象图景:上海的〈点石斋画报〉》(“Joining the Global Imaginaire:The Shanghai Illustrated Newspaper Dianshizhaihuabao”,中译本刊《中国学术》2001年第4期),那是到目前为止关于《点石斋画报》最好的研究成果。瓦格纳回信说,他关于晚清媒体的著作中译本很快也要出版了。果不其然,2019年4月哈佛会议见面,他当即送上油墨犹香的《晚清的媒体图像与文化出版事业》(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2019),说是刚拿到两册样书,让我先睹为快。
在2019年春哈佛大学主办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瓦格纳和我各做一个主题演讲,我的《从“触摸历史”到“思想操练”》基本上是汇报已完成的工作,瓦格纳研究百年前通信、宣传与国际参与者的作用的文章不一样,是全新的题目,更具开拓性。4月28日,瓦格纳夫妇约请我和夏晓虹在南北家园吃饭,席间谈的全是他的资料发现,还说准备再找机会去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看档案。大家聊得很尽兴,相约2020年秋天,乘叶凯蒂学术休假,我请他们到北大住一段。
9月2日我给叶凯蒂写信,说已跟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谈妥,请他们夫妇来做一个月或三个月的研究。凯蒂的回信让我大吃一惊:“瓦格纳近来癌症复发非常厉害。一时无法制订旅行计划。我会把你的来信的信息告诉他。过一阵子,我会再写信给你。”此前凯蒂确实告知过瓦格纳身体不太好,我们猜海德堡大学编致敬文集与此有关,可见面时看他虽略显消瘦,还是意气风发,只字不提病情,只说马上回海德堡,可以潜心写作,让我们大为宽心。
而且,5月13日我们还收到瓦格纳的邮件,讨论如何借助《字林西报》数据库了解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在华外国人的活动:“关于上图徐家汇分馆的《字林西报》数据库的贵消息收到了,多谢。海外有两类包含《字林西报》的全文数据库,用的 很方便,但是,1918、1919、1920、1921部分不在其中。记得上图做这张报纸的pdf,所不知道是这些pdf只是照相还是全西文能探索?关于上图仓库里《字林西报》的具体记录在哪里能找到?……很对不起,麻烦您,但为了研究五四的跨文化环境,已经找到的档案资料外这类报纸太重要。”中间还有一大堆问号,涉及具体操作方案等,我和夏晓虹技术都不行,只好请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学生给他详细解答。好在两天后接到来信,说问题解决了:“燕京图书馆有了,从他们那里我需要的资料都下载了。”
因刚从美国归来,来不及申请签证,6月26日海德堡大学为瓦格纳教授举行的庆祝会,我们虽提交了文章,但没能参加。不过读凯蒂来信,还是很开心,因确认瓦格纳仍在推进研究工作:“大会的最后的节目是瓦格纳讲话,与哈佛的讲话又增加了新的研究内容,十分精彩。讲完,全会跃起鼓掌,大家都很激动。”只是7月15日叶凯蒂的统一回信,让人有不祥之感:“再次感谢您加入这书的编写!鲁道夫请我感谢您。因为他目前面对健康问题在医院住院。他希望我告诉您,一旦他离开这个医院环境,他会单独写信给您,谢谢您。”
10月27日清晨,收到噩耗,我当即在朋友圈贴出他的《重建思想的眼界——跨文化视域下的概念史研究》,并写下这么两段话:“刚接叶凯蒂来信,瓦格纳先生昨晚在海德堡家中谢世,不胜哀伤。今年四月,还在哈佛的会议上听他谈论最新发现以及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六月海德堡的致敬会,因时间冲突没能参加,我应邀撰写专业论文,夏晓虹则送上随笔《汉学界的‘广大教主’》”;“《世说新语》记谢安语:‘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更何况此别是永别!转四年前北大‘胡适人文讲座’后,瓦格纳教授的答问,可以大致了解其学术经历及趣味。”
如今为美国亚洲研究年会(AAS)3月20日的纪念活动撰写发言稿,眼前不断晃动的,是瓦格纳教授波士顿午餐后飞车离去时挥手告别的身影——如此充满激情与活力的为学术的一生,让人永远感怀。
2020年3月1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