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远
传统文化如何赋能今天的国产影视创作?今年下半年大热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和电视剧《陈情令》可以作为很好的案例。尤其是考虑到年轻一代是这两部作品的主要观看人群,我们也希望通过对这两部作品的分析,探讨传统文化在青年人群中的接受与想象。
——编者
◆《哪吒之魔童降世》没有沿用元素叠加的改编套路,而是尝试进行彻头彻尾的神话重述,从而使一个“老故事”焕发出反映当代文化追求的“新面貌”
◆《哪吒》真正的价值在于从人物设定和故事架构两方面入手,对传统文化题材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可贵尝试
《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为今年电影市场爆款,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里既有大众一直以来对于国产动画电影的低预期,也有传统IP以往的改编失败。那么,作为一部国产改编版动漫电影,新款哪吒究竟是满足了怎样的期许,才实现了口碑的反转,演绎了一场颇含决绝意味的“逆天改命”?
正如很多人所说,《哪吒之魔童降世》依然是从传统文化中找灵感、找素材,并与已取得一定成功的《大圣归来》《白蛇:缘起》等一脉相承,尝试开发中国神话、民间传说的系列IP。这一方面得益于民间传说自身的超高完成度,人物形象丰沛、故事起承转合圆融通透,兼具经由口口流传、历次改编的流传广度,民间传说题材具有较好的改编基础。另一方面,民间传说题材往往大开大合、大悲大喜,既能兼容不同时空、多重相互矛盾的情感元素,又能经由改编承载、反映不同时代的价值诉求与心理期待,更适合进行颠覆性的改造与演绎。因此,打造这类神话与传说IP,关键在于怎样对大家耳熟能详的传统文化故事进行符合现代人口味的改造,以一个逻辑自恰的“老故事”,焕发出反映当代人价值取向、文化追求、审美趣味的“新面貌”。
其实这些年的银幕上,对传统文化题材的现代性改编,屡见不鲜,但成功者凤毛麟角。大部分作品仅停留于元素叠加的层面,似乎将传统故事叠加上现代性符号就可以摇身一变完成转化。而最具现代意识的符号非“恋爱”莫属,于是太多改编陷入了“传统故事+恋爱=现代性故事”的可疑模式,霎时间纵横时空、三界五行都泛起了恋爱的粉红色泡泡,妖怪谈、妖怪谈完捉妖师谈,唐僧谈、唐僧谈完孙悟空谈。观众看得感动,但也在犹疑:莫不是看了场披着传统文化外衣的恋爱肥皂剧,这恋爱与原初的传统故事间又有几分必要、几许关系?
反观《哪吒之魔童降世》,则完全放弃了元素叠加的套路,尝试进行彻头彻尾的神话重述。传统的哪吒故事退居为一个载体,里面全然承载着属于当代人的价值观与精神属性,以及切入当下现实生活的角度与方式。
从人物设定来看,经典动画片《哪吒闹海》中的人物放置于今天有着扁平、呆板、脸谱化的缺陷,若想人物立得住,先得对人物形象进行符合现代人情感诉求的升级与改造。哪吒母亲殷夫人的形象贤惠、柔弱,但存在感较低,经此番改写,变身成了武艺高强、斩妖除魔的职场女性形象,工作繁忙却也为如何陪伴哪吒成长耗尽了心力;父亲陈塘关总兵李靖,在以往的设定中太不讨喜,刻板冷酷到成为了几代小朋友的心理阴影,作为父亲,不爱哪吒、不信哪吒、不护哪吒,还每每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要惩罚哪吒,这样的形象显然无法满足当下观众的心理期许。而在此番改造中,李靖的形象变得柔软,变得让人熟悉,他不善言辞,总是把爱深藏心底,对儿子有着很高的期待,却最可能暗暗地为儿子而牺牲自己。这一版殷夫人与李靖的形象里暗藏着太多现代父母的影子,他们的努力与无力,都折射出现代亲子关系中的诸种境遇,让观众无形中觉得可亲、可近,产生自我代入、自我投射,又随着片中人物的命运无尽唏嘘。
从故事架构来看,哪吒的故事本质是一个英雄成长的故事。英雄在世间历经种种遭际,由懵懂无知到唤醒英雄意识,再到成为英雄。具体到哪吒,“反抗”是其成长蜕变的核心元素,在传统的《哪吒闹海》中,哪吒反抗的是封建压迫,无论是与李靖为代表的封建父子关系,还是以龙王为代表的封建制度,哪吒在打死龙宫敖丙,闯下大祸之后,选择“剖腹、剜肠、剔骨肉”的决绝方式,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但这种“成长”,过于惨烈,虽造成了冲击性的故事效果,对于今天更为亲密的家庭伦理结构与家庭关系来说,却显得不合时宜。同时,这种英雄成长的路径,也因被赋予了太多的外在性元素而略显老旧,此时英雄的成长是“被迫”的,外在苦难的刺激,外在的对抗性压力,成为了英雄觉醒的触发点,“命令”着英雄展现英雄特质拯救苍生。
但到《哪吒之魔童降世》这里,却在尝试英雄故事的另一种演绎模式。英雄成长是一个自我发现、自我救赎的过程,新版哪吒的成长不再是“被迫”的,而是具有内向性驱动的主动选择,是一场笑泪参半的自我延展、自我实现。此时的哪吒不用再去反封建,而是作为一个“人”去主动进行选择,他选择抵抗自己的“原罪”,为防自己成魔伤人,自行套上乾坤圈进行自我约束,他选择与同样被命运禁锢的敖丙一道拒绝听天由命,选择保护父母,选择保护对自己并不太友善的陈塘关百姓,在鼓励奋斗、普遍认同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并不相悖的当下,这种颇显孤独与执拗的“选择”才会让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直抵人心,引发观众的强烈共鸣。
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中曾指出,当旧有的社会模式逐渐消解,古老传统被摧毁,或已不再能适应的新的社会组织结构时,人们便会选用旧社会模式中旧材料来组织、建构起一种新形式的文化传统以满足新社会模式的需要。《哪吒之魔童降世》虽然存在有些地方过于流俗、部分网络玩笑梗略显生硬等问题,但其真正的价值在于对传统文化题材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可贵尝试。
传统文化题材是幻想类叙事文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宝库,回顾半个多世纪以来广受好评的国产动画作品,从《大闹天宫》到《九色鹿》,从《阿凡提的故事》到《宝莲灯》,多在不同程度上娴熟运用着传统文化要素、融入中国的历史故事,却反映出直指当下的时代精神与社会价值诉求。《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火爆,让人开始对一个设定宏大、架构完整、逻辑自恰的“封神宇宙”心怀期待,对打造高水准的中国神话传说系列IP心向往之,但这种系列作品的完备与成熟还需要后续作品的品质与口碑来维系,对国产动漫来说仍有大量的事情要做、不短的路要走,也许正如“人工智能之父”图灵在《计算机器与智能》中那句著名的结尾:“我们的目光所及,只是不远的前方,但是可以看到,那里有许多工作要做。”
(作者为文学博士、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