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洲
一九九七年秋天,因接到湖南美术出版社的邀约,为沈从文先生的《从文自传》画插图,去怀化地区深入生活,第一次到洪江古城,领略了这个高墙深院的古商城的韵致。
站在沅水和潕水汇合的河岸上,感受两江交汇的气势——壮观而宏阔,平和旖旎得让人忽略了水中暗流的涌动。这个有如武汉重庆一般夹江而立的古城,已然华灯初上。今夕何夕?那正是农历的七月中旬,按照湘西的风俗传统,家家都必须在傍晚焚烧纸钱冥币来祭祀先辈故人。岸边燃起一堆堆的纸钱冥烛,长长的火龙,映红了江水长天,也托起了这座古城的万家灯火。这传统的古老习俗炽热隽永的场景,一种厚重的历史的印迹,成为洪江古城给我无法抹去的第一印象。
洪江是我从小熟知的地名——我的家乡距此不过三百多里。家乡的小城向北都是大山,想要闯出去一睹外面的世界,最方便就是向南,只要能够进入沅水主流,便可放眼世界了。古代水路交通远远发达于陆路交通。沅水水系,是湖南的四大水系之一。它发源于贵州,逶迤而来,到得洪江,已成浩然之势了。一些繁华的码头、富庶的商埠,明珠般地嵌缀在去往洞庭湖的水路上,洪江,是我从小就仰慕的闻名遐迩的“大都市”。
上世纪中叶以前,用“大都市”来形容洪江,一点都不为过。这里是沅水上游最大的码头,是大湘西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湘西盛产的桐油、药材、生漆、朱砂、水银、木材,大宗地从这里运出去。从上海、广州老远的地方运来布匹百货、生活用品、一应的书籍,现代知识和现代文明,也都是通过这里进入大湘西这片偏远的土地。
这里的大船,已经有了高高的桅杆,上面挂着的白帆被当地人称为风篷,靠风作动力来帮助驱动它。廉价的动力在古代形成了先进的生产力,沅水里顺水飘浮的木排,连结得长长的,难见首尾。水上人家升起的青烟,而或回声应和的高亢的号子,正应了“一篙下洞庭”的诗意,时时勾起许多人浪漫的情思和放荡的遐想。湘籍清末民初的武侠小说宗师,“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先生在《江湖奇侠传》中,曾有过若干关于放排的场景和奇闻的描写。他的这本充满想象力的奇书,也因了这些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章节,接上了不少的地气。
新鲜和激动,催促我抓紧用画笔尽可能地记录下视觉捕捉到的印象。从我住宿的汽车站附近的客栈开始,沿着长长的石板路,进入古商城的上部。以长码头为主线,三条自上而下的主街,搭配上许多横向的小巷,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覆盖在一面山坡上,构成了这座古城。街巷依山而连,曲折蜿蜒。我一边走,一边停下来画速写——画了整整两天,一直画到江边。记得江边停泊着一艘很大的趸船,经常有轮渡停靠在它的旁边。只因有了它,江边那条单调的一字形水线被打破了,视觉上变得凹凸有致起来。岸上的景观,也变得进退有序。那些忙碌的人们,使得这座古城的景象,生机蓬勃。水运的人、货,上岸以后马上被汽车接走。相比之下,古商城就显得十分的冷寂了。
古商城里,时宽时窄的石板街巷,上上下下,错综复杂得让人仿佛走进一个迷宫。路,甚或通进了别家的大门,穿过别人家的庭庑,再走过另一扇大门,来到另一条路上,别有天地。经过细钻加工而成的屋基和小巷的阶梯,闪现着建造者的富有和品位的讲究。坎子、踏步、石板,被多少双赤着的脚和各式的鞋子,磨得油光光的,没有了棱角。坎子旁的拐角处的某扇容易被忽视的小门,或许就是哪一家钱庄的秘密通道的出口。而在狭窄的小巷里,时或在两个院子的上部,架设着一道相通的廊桥,桥上盖着瓦,檐口下装有时髦的彩色玻璃的窗户和雕花的栏杆,成为单调的巷子中精彩的点缀。建筑师的奇思妙想,用它把巷子两边的院子连结起来,又不影响行人的通过。从应用上看,应该是至亲的家族之间的通道吧?但是,从美学的角度,它往往成为这幅画的画眼,真正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在商城里,家家的石头大门都开得极富气派。门头上饰有精致的门罩,门罩下每每悬挂巨大的匾额、灯笼。而临街的窗户,往往都开在二楼以上。少而小,小巧而结实。甚或开成以后又遭弃用,被砖头封堵后留下了令人费解的痕迹。大墙深院仍然属于徽式建筑的模式。白墙黛瓦,瓦檐下饰有整齐的瓦当,高翘的马头墙昂首向天。但是与皖南赣北浙西苏南大片地区的建筑有所不同——它们基本上是建在平地上面,至多也是傍山而建,而此处的古城完全是建在一大片的山坡上。各式缤纷的高墙,都会随着这些上上下下的小巷,作相应的变化。马头墙也就依秩一递一递地升高,或一步步地下降,并无一定的规矩。随着道路的曲折,建成带有转角或弧形的大墙亦或有之,看得出当地建筑师们应时取势的迁想妙得,随着性子自由发挥,简直要为所欲为了。
而稍为平整之处的大墙,有时会逼近人的视点,成为一种巨大的展示。除了偶尔凿开的高高的小窗,就是几枚一米多长的铸铁护钉,牢牢地嵌在墙体的要害之处。从审美的角度看,倒是因年代久远给白粉墙造成的那些斑驳,那些水渍、疤痕、青苔,那些微褐的、淡黄的、浅赭的、绛紫的、灰绿的些微生动的变化,像轻音乐中的丰富多彩的节奏,让这些无语的高墙,不至于沉默,使它们在冷寂的美感中,透出历史的沧桑、过往的从容,隐含着人世的暖意。
大门外的空旷之处,一定设置有大而结实的消防水缸。这种用巨大的青石板围砌而成的水缸,四周都凿就精美的花边和文字。这些“备而不用”、“积善纳福”之类的吉语,展示出书家们深厚的功底,也充分地体现了雕工的不凡。水缸周围自然是青苔滋肆的地方,甚至,水缸里的水,也都泛着一层绿色的藻类。
这水缸守护着大墙,成为古商城有别于别的古城的最具特色的风景。它作为古商城的重要特征,展示着,述说着。财富的积累和财富的守护的诸般道理,都浓缩在这大墙和水缸中间。
偶尔有一两户人家的大门开着,让人可以窥见阴翳的庭院里,有一些石头花架,上面养植着一些花木盆景。看得出这些主人的后代,都因袭了先人的生活品位。里边的人,用莫名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拿着画笔的不速之客。当时防疫部门刚刚发出了一场疫情警报,我也就自觉地不去打扰别人,没敢造次去登门拜访。
真正进入古镇人家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戊戌十月,参加由湖南九歌画院组织的洪江写生,我得以再次饱尝了古商城的美学大餐。
由于陆路交通的改善和发达,加之江河中又修建了若干电站拦河坝,内陆航运相对萎缩,依靠水路航运而繁荣的水码头,就在不知不觉中衰微了。二十年前的感觉,那种落寞和冷清,正是源于这种经济凋零。当年我曾为这座深藏着旅游价值的古城而深深地惋惜。现在,终于有人想起这颗闲置多年的明珠了!洪江也迈出了旅游开发之步,小巷开始有导游带着游客的嘈杂,使这座古城重新获得了喧哗。
过去被高墙封闭的院落,为旅游者打开了,在旅游公司的导游带领下,我们似乎置身于清末民初的洪江,躲藏在缤纷的大墙里面的生活,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些令人仰止的大墙里,曾经有二十多家钱庄——可观的金融业是现代商业发达的重要标杆。在高墙的保护下的“印子屋”里,赫然展示着主人建造的避难地洞,更有些钱庄建有逃生的秘密通道。清末这里就设立了电报局,此外竟然还有十几家报纸……躲藏在湘西腹地的这个商埠,在那个时代处于一种何等前沿的位置!
繁荣的经济的高墙,自然催动着文化的提升,也孵化了浮华而奢靡的生活。狭窄的庭院里构建的雕梁画栋的戏台,如今让人仍然仿佛听到古化石般的傩戏的锣鼓,听到辰河高腔女旦凄绝的清唱和唢呐嘶哑的伴奏;也见证了汉戏班子在古镇的留连盘桓,记录了远来的京剧明星的新戏装在排场的汽灯下的闪耀。然而小巷深处,也有匆忙的猥琐的身影,和隐隐的乌烟瘴气……
经济和文化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我走过国内外的许多旅游景点,少有如此密集的高墙深院,形形色色的门楼和廊桥,承载了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历史。那些被踩光的石板踏步,那些长了青苔的水缸,那斑痕累累的粉墙,那些高墙上满身铁锈的钉栓,都深深融进我的梦里,成为记忆深处删除不掉的碎片。
我暗暗地祝福这缤纷的大墙,在新的旅游经济的唤醒下,去迎接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