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4月0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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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特稿

讲清杜甫离开草堂的缘由


金涛教授新著《杜甫诗传》

    ■陈尚君

    接到宁波大学金涛教授的电话,很感意外,至少有15年没有联系了。马上问年,今年八十二,身体很好,电话里的声音就能感觉出来。金先生告事由,刚在巴蜀书社出了《杜甫诗传》,参取我早年论文《杜甫为郎离蜀考》的考述,分析杜甫晚年全部诗作,对杜甫永泰元年(765)离开成都草堂后的经历、心情和诗意,有全新解读。这当然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拙文初稿写于1979年夏,是我第一篇学术文字;发表于《复旦学报》1984年第一期,至今也35年了。海外据说颇能接受,前几年日本出版杜甫诗注,即从拙说。国内则张忠纲教授曾撰文商榷,陈贻惞教授、莫砺锋教授分別著《杜甫评传》,均注意到拙文,未采信。

    先说拙文的主要见解。1979年6月,从朱东润师读研第一学年结束,师完成《杜甫叙论》还未刊,出题《大历元年后之杜甫》。大历元年(766)杜甫在夔州,他最后几年诗宋人很推重,师之期待是可理解。我就一年所学,希望有一历练,因将图书馆相关书全借出,用两个多月成文三篇,其一即追索杜甫此前一年离蜀之真相,有清人浦起龙一点点的启发,广征杜甫本人诗,尽翻宋以来之旧案。其二、其三谈杜晚年思想、艺术成就,自觉难突破当时局限,至今仍存于行箧。

    宋以来杜甫传记,都说杜甫以检校工部员外郎入参严武剑南节度幕府。永泰元年(765)四月严武死,杜甫失去依靠,蜀中将乱,于是仓促出走。然而杜诗所见行踪与心情,六月已到戎州(今四川宜宾),心情愉快,并不赶路。他在忠州(今重庆忠县)准备赶往江陵,在云安、夔州停留两年是临时决定。吊唁严武诗也作于峡中,很可能出走于严武死前。前述拙文就此展开分析,廓清了前人疏忽的一些事实。他任幕府参谋在前,身上穿的是戎装。检校工部员外郎是那年春初所颁,有服饰,有银鱼,有朱绂。春天他就开始作出行准备,严武则卒于初夏最后几天,似乎只是巧合。从成都买舟东下,到荆州北上经洛阳入京,恰巧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勾勒的路线。

    有人质疑,唐代安史乱后,检校官只是虚衔,无实际意义,杜诗中所有自述,只是主观幻觉。其实,制度的变化有一渐变过程。玄宗时,检校官指未实授官,或暂署理,或到任即真。安史乱后,为鼓励军功,高层检校官多有虚衔,中层则未变,从肃、代二朝贾至、常衮所草制词可以明白。理解此,知道那年春天由于严武奏请,杜甫被召入京任职,他随即买舟东下,于路心情大好。到三峡口的云安,多年旧疾消渴(今称糖尿病)、风痹发作,在《客堂》诗中说:“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旧疾廿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危及生命而被迫暂留养病。半年后,迁居夔州两年,耽搁了入朝的期限,被迫漂泊荆湘而终。

    10多年前曾与美国斯坦福大学艾朗诺教授谈到拙说,他告洪业先生早年在美国授杜甫,也有类似的怀疑,并寄来洪著英文书影。此书经曾祥波教授汉译,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写到“诗人究竟是在严武去世之前还是之后离开的成都,这仍然是一个未曾解决的问题”。“因为杜甫没有任何悼念严武之死的作品,这可能表明我们的诗人是在节度使去世、甚至患病之前离开成都的。”立说很谨慎,但也明确地发现,前一年秋冬间杜甫已很少到军府,接替严武的郭英乂也是杜甫的旧友,严武死对杜甫并不构成危机。

    金著《杜甫诗传》后记,有一大段说到拙文的见解,提到傅璇琮先生、袁行霈先生对拙说的肯定,认为此一问题“牵涉到对杜甫后期思想行为的理解”,“需要重新解读,以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他看到杜甫“离蜀后病滞途中,有两大心事牵挂于心:一件是关心时局变化,不时忧国忧民;另一件就是想归朝履职,实现人生理想。他在诗中有数十处写到自己离蜀是为了归朝履职,并为因病滞留途中不能回朝而感到焦急,感到遗憾。”他又说:“我写这本杜甫传记,就是依据陈尚君教授的研究成果,用作品演绎杜甫后期的思想和行止,凸显杜甫始终坚守扶君济世理想的本来面目。这可以说是这本杜甫诗传的新意所在。”

    金著《杜甫诗传》不足20万字,追求“雅俗共赏”,分23节,务求深入浅出,文字清简省净,对杜甫一生的叙述能从大处着言,于细处分析。全引或节引杜诗超过300首,都有很好的解读。全书不加注释,但能把握学术分寸,看得出做过大量的前期文案,符合当代西方传记虽无繁琐考证,前期文本的详尽推敲一点也不从省的做法。

    即如前述参取拙文对杜甫离蜀后经历的四节叙述,在在都有对拙说新的补充。金先生认为,杜甫在永泰元年初已辞别严武幕府,所授郎官“检校意为察看、办理,检校官并非虚衔”。他对《客堂》诗的解读,与去年末我在《古典文学知识》新刊《〈客堂〉:杜甫生命至暗时刻的心声》一文所见基本相同,他成文肯定在拙文刊出前。他推测杜甫发病始于忠州,云安期间不堪杜鹃啼叫是“思归心切”。云安冬春间,始终想抱病入朝,但病体孱弱,力不从心。他读出《别蔡十四著作》是送友人入京,顺便表白自己虽不能入朝,可提出蜀事安危的见解。在《夔府情系故国》一节,他用新说对杜甫一系列重要作品有全新解读。如读《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看到杜甫有济时之策可陈,只因病留峡中,“悲叹朝宗无期,只有中宵泪洒床席。”对《夜雨》《更题》《复愁》等诗,也有很好阐述。对杜甫在江陵之委屈,在公安之穷途,在岳阳之徘佪,入湘后之狼狈,更能作全景式的展开。稍感遗憾的,估计因此传定位的缘故,对杜甫后期最宏阔壮丽的诗篇,没能展开论列。

    金涛先生是浙江义乌人,原名金竹槐,工作后改名金涛,字涛声,以字为笔名。他是北大文献专业早期研究生,曾任职于中华书局。因故到广西。宁波大学成立不久,他东行任教。我与他熟悉,始于1986年共同参与周祖譔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他负责初唐部分,达到很高水准。他曾整理《陆机集》,难度很高。20多年前我与他都参与《全唐五代诗》编纂,他承担王勃、杨炯二集。我得缘见过他的工作稿本,在大开本中将底本粘贴于中页,各本异文分次标出,工作极其规范。20多年前,傅璇琮先生在宁波东钱湖开古籍提要会议,我与他接谈稍多。不意多年过去,他也遭遇一些变故,仍能以耆龄笔耕不辍,在他的新著中,确能读出“文章老更成”的意味。真为金先生高兴,更颂福寿康怡,学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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