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3月1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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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时尚的竹枝词


    止庵

    民俗的东西一向为大家所看重,大约总是陶醉于其旧罢;说起来普通生活里原本还有另外一方面,形容它可以用一个“新”字。清中叶以至于民初北京出现很多竹枝词,北京古籍出版社汇编出版为《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风俗杂咏》和《北京风俗杂咏续编》三书,我常常翻看。其中最有价值之处,首先还属记述风俗物产,至于我所谓“另外一方面”也有一些,虽然在质与量上比不得前者,但亦别有意义。其实当初那些竹枝词作者写的时候乃是同时并重这两个方面,即如清人得硕亭在《草珠一串》自叙中所说:

    竹枝之作,所以纪风土,讽时尚也。

    大致说来,“风土”是相对固定的成分,而“时尚”则时时流动变化,“风移俗易,昨是今非”(清人李静山语),一部分淘汰掉了,一部分则归于那比较固定者之中,于是也就不再有人大惊小怪,但随即又有新的东西出现了。竹枝词本以反映普通生活为其宗旨,所以此类“讽时尚”之作代代皆有也。

    清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学秋氏所作《续都门竹枝词》中有一首写到眼镜:

    近视人人带眼镜,铺中深浅制分明。更饶养目轻犹巧,争买皆由属后生。

    而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刊行之杨静亭《都门杂咏》“时尚门”中也有《眼镜》一题:

    方鞋穿着趁时新,摇摆街头作态频。眼镜戴来装近视,教人知是读书人。

    两相对照,最能看出何为“时尚”了。时尚的范围其实颇大,就中很有趣的是当时生活里出现的那些新事物,此处之眼镜即其一例也。——关于眼镜,嘉庆十九年(一八一四)佚名《都门竹枝词》中还有“眼镜镶来玳瑁边”之句,而民国初年玉壶生《厂甸竹枝词》又写到“金丝眼镜护双眸”。它如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杨米人《都门竹枝词》写到“洋表”;前述之《都门杂咏》写到“玻璃窗”、“看京报”、“名片”;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李静山所编竹枝词(《都门汇纂》内刊)写到“洋取灯”、“冰鞋”;宣统元年(一九○九)兰陵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写到“路灯”、“官医院”、“厕所”、“银行”、“照像馆”、“自行车”;宣统二年(一九一○)吾庐孺《京华慷慨竹枝词》写到“自来水”、“电话”、“电灯”;乃至民国乙亥(一九三五)《故都竹枝词》还写到“跳舞场”、“女招待”(均注明是民十七即一九二八年后始出现)、“裸体画”、“校花”、“两性同校”等。凡此种种都很有意思,都能让我们体会到那个时候生活发生的小小变化。

    读这些讽时尚之作使我回想起记事以来遇到的一些“新事儿”:照明用白炽灯换作日光灯,做饭用煤炉换作液化石油气罐,家用电器的普及,高级宾馆的出现,以及物价上涨等等。竹枝词所写也就类似于这些,我们由自己的亲身体验也就可能推知上述眼镜、洋表之类对于当时的人有什么样的影响。这类事情虽然显得琐碎,却是真的结结实实的生活,而且向来最被老百姓所看重,有些差不多说得上是息息相关,但若不依靠这批竹枝词以及一些笔记杂录记载下来我们也就无从知道了。此种生活的变化在历史书上当然是看不到的,就是号称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也往往容易忽视,好像很少予以表现。

    讽时尚的竹枝词一方面表现了生活层出不穷的变化,一方面也因人、因事、因时不同,反映了面对这些变化的复杂的心态。此类作品大抵是文人风气与市民心理各居其半,其为文人亦较接近于下层,总之是远雅而近俗,所以表现的看法与趣味也是民间的,这也是殊为难得的好材料。

    不妨从《京华百二竹枝词》中挑两首看:

    或坐洋车或步行,不施脂粉最文明。衣裳朴素容幽静,程度绝高女学生。(原注:女学生或步或车,经过街市,容貌服色,毕露文明。)

    臀高肩耸目无斜,大似鞠躬敬有加。噶叭一声人急避,后边来了自行车。(原注:骑自行车者,见其有一种专门身法,拱其臀,耸其肩,鞠其躬,两目直前,不暇作左右顾,一声噶叭,辟易行人。人每遇之,急避两旁,而骑车者遂得意洋洋飞行如鸟而去。)

    其一以褒其一以贬;褒贬之外,我们还能体会到更多的东西。若就讽时尚而言,这部《京华百二竹枝词》实在最值得注意,它写了清末那半真半假的改革时北京各个方面的新变化,虽然肤浅,却很是周到,其中还处处流露出一种很可笑的真诚,一种对于“好”的企望。可惜此书在编入《清代北京竹枝词》时被删去十几首,现在读来未免有不全之憾。

    我们读这些竹枝词,还是拿它们当材料来看;若就“诗”而言,则大多不敢恭维为好诗也。当材料看,那么就是描写越细腻越具体越好。有些内容本身变化不已,永远属于“时尚”,故常常见有描写,对比着看就更有意思,或许价值也就更大。今从乾隆末叶至民国一百多年间吟咏女装的竹枝词中拣出较好的几首排列如次,从中约略可见一点衍变的趋势。

    杨米人《都门竹枝词》:

    一条白绢颈边围,整朵鲜花钿上垂。粉底花鞋高八寸,门前来往走如飞。

    得硕亭《草珠一串》:

    名门少妇貌如花,独坐香车爱亮纱。双袖阔来过一尺,非旗非汉是谁家。

    李静山编竹枝词:

    凤尾如何久不闻,皮绵单袷费纷纭。而今无论何时节,都着鱼鳞百褶裙。(原注:近时妇女多喜穿百褶裙,即严冬亦然,鲜有着皮绵者。)

    约清末佚名《十不见竹枝词》:

    大辫轻靴意态扬,女闾争效学生装。本来男女何分别,不见骑骡赛二娘。

    民初玉壶生《厂甸竹枝词》:

    素裙革履学欧风,绒帽插花得意同。脂粉不施清一色,腰肢袅袅总难工。

    吴思训《都门杂咏》:

    髻鬟钗朵满街香,辛亥而还尽弃藏。却怪汉人家妇女,旗袍个个斗新装。

    夏仁虎《旧京秋词》:

    绢衣不耐晚来风,短袿新裁剪白绒。试向稷园高处望,一群鸥鹭夕阳中。(原注:女子衣薄,多以白绒制短袿加于外,所云时世装也。)

    《故都竹枝词》中张瑜所作:

    蓬松烫发最时兴,鞵着高跟底数层。外罩毛衣半光骽,春风一路看摩登。(原注:北平近年风尚,妇女将内衣罩于长袍之外,光腿已禁。)

    从前张爱玲写过《更衣记》,可以说是一部小小的中国近代服装史,——或许上述零星材料可以为张文加添一点点佐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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