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2月1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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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剑桥邂逅“云雀高飞”


    刘群

    毋庸多言,作为世界顶尖高等学府,剑桥大学乃以其悠久历史与学术成就享有盛名。不过,若以康河两岸蜿蜒兴建的三十余所学院为中心形成的大学城而言,剑桥其实还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音乐城——每年三个学期(Michaelmas term、Lent term,Easter term),与之相应,每季度都会有专门的剑桥音乐日历印行(费用来自个人捐助及订户订阅费),时间地点、曲目、票价信息俱全,市中心Corn Exchange、ADC Theatre等演出场所可免费获取。一册在手,即可做功课圈画心仪者——几乎天天甚或一日十余场不同类型风格的演出。一位银发奶奶尝告曰,她卖掉在外地的独栋别墅,回剑桥买了小得多的公寓,因为——此地音乐会超多啊,对爱乐者来说,这可比大房子更重要。

    职是之故,即便外行,亦不免感染其中。客居一年,国王学院教堂有名的圣诞节早祷合唱,某间老房子活力四溢的午间四重奏,圣约翰学院教堂里亨德尔的《弥赛亚》之夜……从早到晚,琤琤淙淙,如飨盛宴。而其间最难忘的,却是在剑大音乐系的音乐 厅(Concert Hall,West Road,Cambridge),剑桥城市交响乐团的一次演出。确切地说,是听到音乐会头一首曲子不过十秒的那一刻——毫无防备地,被《云雀高飞》(The Lark Ascending)瞬间击中,任由脸花。

    那是2015年2月14日的夜晚,与“高飞云雀”意料之外的劈面相遇,让这个夜晚铭刻于心——诸般情绪氤氲,夜色,如此温柔。

    里里外外,那间500座的音乐厅算不得豪华气派,乐团出自本地,名头似也不大。但幸运的是,座位在第二排,就在指挥侧后。甫一开场,首席小提琴一袭黑色露肩曳地裙款款走入舞台中央,东方脸庞,匀称的身形,青春而沉静,是位韩裔。一起首,心就一下子被紧紧揪住,被揪走——小提琴E弦的高音颤音,螺旋式持续拉长拉高,云雀凌空,婉转迂回中。中段喑哑,犹豫彷徨,又缱绻缠绵。袅袅余音,如烟尘中的一缕灰线,渐行渐远,至于无声的深处。又一段,鸟儿啁啾,颤音一路盘旋而上,最末终于远去,留一个超拔孤绝生动的精灵的背影,我怅然若失……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或许有人会借用欧阳修名句说,《云雀高飞》表现的是山林中云雀争鸣,阳光明丽,风景如画的场景;而我,却宁愿偏执地想象,那是在一片森林中飞旋低徊的云雀,为重重有形无形之网罗羁绊,终因了对自由的渴望,冲决迷雾,趟过迷思,振翅而飞,边飞边唱,边唱边飞,不停地向上,向上……这与前引诗后两句“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如林间自在啼”似隐约契合——自由,或是鸟儿以至人类的最高追求,无问西东。

    “云雀”是英国作曲家拉夫·沃恩·威廉姆斯  (Ralph Vaughan Williams,1872-1958)的名作。威廉姆斯毕业于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和剑桥大学三一学院,1901年获剑桥音乐博士学位,其创作对英格兰民谣多有吸纳,除《云雀高飞》,《绿袖子幻想曲》亦广为流传。除此,他还创作有《伦敦》《田园》等九部交响曲及其他多种形式的音乐,被认为20世纪英国音乐的复兴者。

    “云雀高飞”之名,取自维多利亚时期诗人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122行的同名诗作,该曲始作于一战爆发的1914年,彼时威廉姆斯已42岁,却不顾超龄自愿奔赴战场加入皇家医疗队,在法国在希腊,雨夜泥泞中驾驶救护车,亲睹比他小得多的战友们逝去。1921年,此曲以小提琴与乐队协奏形式首演,《泰晤士报》评论:“这部作品有着超脱时代的宁静,它不被现在或过去的任何潮流所左右,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世界。”

    据说,威廉姆斯本人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云雀。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终生酷爱文学、熟谙各路诗家的威廉姆斯一定知晓:后古典时期欧洲诗行的苍穹下,“云雀”身影实不鲜见,斯宾塞、弥尔顿、华兹华斯、丁尼生……一长串诗人笔下,这只棕色小鸟飞旋,盘桓,以其嘹亮、欢乐、音乐般的歌唱知名,又常被与另一只有名的鸟儿相对并举:夜莺,属于黑夜;云雀却是“黎明之鸟”,“拂晓合唱团”的领唱,亦将众鸟唤醒。而黎明,亦是希望——比如雪莱,不就渴望自己如云雀那样充满力量:“只要把你熟知的欢欣/教一半与我歌唱,/从我的唇边就会流出/一种和谐的热狂,/那世人就将听我,像我听你一样。”(《给云雀》,“To a Skylark”,查良铮译,《穆旦译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页);同样,意欲跨出寂寞书斋壮游天下的浮士德,为弟子瓦格纳质疑  “好高骛远”,亦初心不改以云雀自喻:“可是人人的天性都一般,/他的感情总是不断地向上和向前:/有如云雀没入苍冥,/把清脆的歌声弄啭。”(歌德:《浮士德》第一部,董问樵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57页)

    云雀与夜莺“同框”,最动人的,莫过于莎翁笔下那对苦命恋人闺房幽会后依依惜别的场景:《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开头,天色将亮,窗外传来鸟鸣声。朱丽叶柔声细语却难掩内心不舍:“你现在就要走吗?天还没有亮呢。你听到的刺耳的声音,是夜莺在叫,不是云雀;……爱人,相信我,那是夜莺的鸣叫。”不愿离去的罗密欧,奈何只能照实作答:“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你看,爱人,嫉妒的晨曦已经为东方离散的云朵绣上了金色的花边……”天渐亮了,难舍难分而又不得不分的时刻愈来愈迫近,此时朱丽叶的耳中,声声鸟鸣真真搅乱芳心:  “那尖锐的鸣叫,正是天边云雀讨厌的歌声;有人说,云雀的歌声美妙悦耳;可现在这只云雀的歌唱一点儿也不动听,因为它的叫声是要我们分离;有人说,云雀曾跟恶心的蟾蜍交换了眼睛,啊!我现在真希望它们能把声音也交换过来,因为这声音把我们从拥抱中惊醒;也是这唤醒猎人的晨歌催你登程。啊!现在即刻动身:天越来越亮。”(《罗密欧与朱丽叶》傅光明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36-139页)

    “云雀”还与宗教发生某种隐秘关联。中世纪威尔士诗人戴维德·阿普·格威林(Dafydd ap Gwilym)眼中,它已是  “来自上帝礼拜堂的领唱”(《云雀》,“The Skylark”),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则深情吟哦“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29首,梁宗岱译,华东师大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页);而最为虔敬细致的描绘,或见诸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晚 期 手笔——“云雀,憩于尘世之床,像月亮一般静静地/探头聆听;然后从波浪起伏的谷地一跃而起/高亢地领导其白昼的合唱——啾!啾!啾!/他乘着光之翼向辽阔的浩瀚飞升,/歌声在可爱的蓝天——辉煌的天壳里回响。/他的小嗓门唱得何等鼓舞人心,那么激昂;/他胸颈上每根羽毛都在颤,放射出神圣的光辉,/整个大自然都在静静聆听,威严的太阳/伫立在山峦上,目光温柔谦卑,含着惊喜,/含着爱与敬畏,注视着这小小的鸟儿。”  (《弥尔顿》,“M ilton”,张炽恒选译,见《布莱克诗集》,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149页)

    还是回到音乐会现场。中场间歇20分钟,大厅人头攒动,有着款式各异晚礼服者,亦有轮椅上的白发老者,或擎一杯红酒,或软饮矿泉水,不拘一格,但,都在侃侃而谈。而乐团成员也不乏满头华发一族,如此种种,本地民众音乐素养可见一斑。

    除《云雀高飞》,该场音乐会其他曲目亦堪称经典荟萃,主题显然呼应当日气氛。但对于那晚的我而言,不幸皆恍若浮云。至今,我的记忆里惟有云雀,高飞的云雀。

    想来类似经验不乏同道——很久很久,想再听此曲,却不敢,生怕碎了第一印象。待到要听,则须寻得适合的心境,轻轻闭上眼,自动切换至那晚、那一幕……又妄图以理性的分析找个答案: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在哪忽然过电一样“心动”?是开篇宏大低沉的交响背景中,婉转冲出的小提琴弦音“云雀”,还是中段鸟儿不歇息的上升往复?抑或结尾渐行渐远消失于天际深处,那无限的远方?是忧伤,决绝,自由,超拔乃至超越,终至大逍遥、大自在,那天赐般的神圣吟唱?抑或潜意识共情于“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悠扬魂梦黯然凄美的“化蝶”?再或,是那灵动之变幻引你暂时离开线性的逻辑,懂得嬉戏与接受矛盾,看到“我”与“非我”的永恒纠结,而不再奢求正确时——莫名的感伤?

    都有吧。不过,也许还不该忘掉此句:它寄托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最为悠远的思念,有人如是言。是的,最悠远的,思念。而那,不正是异乡人最柔软最脆弱的时刻?

    2018.12.7初稿,12.28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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