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
今年年初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启功先生注释《红楼梦》程乙本纪念版的发行,请到了启先生的弟子,敦煌文献学研究者柴剑虹先生和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红学家胡文彬先生。他们和人文社的编辑一起,畅谈上世纪50年代《红楼梦》出版的往事,以及程乙本在《红楼梦》阅读与传播史上的独特意义。
《红楼梦》出版往事
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周绚隆老师首先介绍了当年出版《红楼梦》的一些历史。195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版《红楼梦》以人文社副牌“作家出版社”的名义出版,负责标点的编辑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汪静之,注释者是启功、华粹深和李鼎芳三位先生。第一版介绍说是“程乙本”,但实际上是拿民国年间亚东书局的本子修改而成。这个“程乙本”出版后,受到俞平伯和他的助手王佩璋等学者的批评。人文社听取批评后,决定出版一个重新校注的程乙本,也就是后来由周汝昌、周绍良和李易三位先生整理,做出详细校记,请启功先生重新统一注释的1957年人文版《红楼梦》。此书1959年再版、1964年三版,每版均有多次印刷。直到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新校本”出版之前,这个程乙本是长期在图书市场上“一统天下的唯一的《红楼梦》读本”。启先生的注释,也即是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之间读者所读到的《红楼梦》注释。
胡文彬先生谈到程乙本在《红楼梦》传播史上的特殊地位,以及程甲、程乙两个版本对《红楼梦》在国内外的传播做出的贡献。从他本人的阅读经历来讲,他最初接触的也是程本为底本的版本。上世纪80年代出版他也参与校订的“新校本”,是因为《红楼梦》钞本出现得越来越多,大家在阅读和研究过程中,发现庚辰本等钞本距离曹雪芹本人写作时间较近,比较好地保留了曹雪芹原著的面貌。但迄今发现的所有钞本都残缺不全,保存内容最多的庚辰本也仅有78回,不像程甲、程乙本那样形成120回的一个完整故事。所以追求故事结局的普通读者应该感谢程伟元和高鹗,感谢他们把《红楼梦》添补成一个完整故事,成书出版。此后才有了《红楼梦》在国内外图书市场上大规模的流动和传播。这是程本《红楼梦》的一大贡献;另一大贡献则是保留了与前80回一致的悲剧结局,没有像其他小说那样来一个大团圆。
谈到程乙本,胡先生对启先生的注释非常推崇。举例来说,《红楼梦》中 “姽嫿将军”的“姽嫿”二字,启先生的注释是最佳的。核查人文社程乙本中的启先生注,可谓要言不烦:“姽嫿:古语:女子安娴幽静称为‘姽’,兼能勇武奔驰称为‘嫿’。”这仅是一例,翻阅其他注释,也是同样简明扼要的风格。与其他版本中的注释相比,启先生尤其注重对话中出现的一些俗语和清代社会生活中的一些名物。有些草草看去似乎不成问题的字眼,看启先生的注释会有恍然之感。如第五回中刘姥姥看不过去女婿耐不得穷困而烦躁气恼,说他“在家跳蹋也没用”,启先生注为:“跳蹋:音tiaota。顿足,跳脚。引申来形容着急、发怒、没办法的情状。”再如第八回中袭人“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这个“怄”字,启先生是这样注的:“怄(ou)——又写作‘呕’,故意引逗人。惹人发笑叫作怄人笑。互相吵嘴、闹意见、斗气,叫作‘怄气’。”有些似乎并不陌生的小物件,启先生的注释也非常细致,要言不烦地讲清大致形制、用途以及背后的传统文化内涵。如秦钟陪伴宝玉读书之前,第一次拜见贾母,“贾母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启先生是这样注释的:“荷包、金魁星——荷包是二寸余扁圆形的抽口绣花小袋,是装药品、槟榔及细小物件的。金魁星是披发、短衣、左手持斗、右手持笔的神怪形状的‘魁星’象。‘魁星’是号称‘主管科举’的‘文星’。佩戴这种金制小象,具有祝颂科举功名顺利的意思。”一般读者只能大致想象荷包和金魁星是怎样的礼物;读过启先生注之后,不必再去翻检其他资料就能明白具体情形,也可理解贾母为什么赠送这样的表礼给秦钟了。
注解里的“猪跑学”
谈到启先生的注释,柴剑虹先生首先谈了一下著作权。他指出,人文社1957年的程乙本是启先生统一重新注释的,此后数十年间,国内多家出版社出了不少《红楼梦》,其中很多版本都参考或选用了启先生的注释,但并没有出现启先生的名字,有些版本甚至把他的注释删掉,这是非常可惜的。 (下转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红楼梦》是一部反映古代生活的百科全书,其中包含的历史知识和文化艺术的内容既广泛又丰富,“要帮它做一个简要、确切的注释,谈何容易”,而启先生因为是清宗室子弟,有这方面的先天优势,更因为他本人勤奋好学,刻苦钻研,是非常合适的注释者。
柴先生提到,启先生从青年时期开始就十分注意相关知识,直到晚年仍不倦怠。另外,启先生大半生教书育人,在北师大带研究生,常年开设一门“猪跑学”课程,他为《红楼梦》写下的注释,某种意义上可以归溯到他提倡的“猪跑学”内容上。
何谓“猪跑学”呢?典出老北京的一句俗语:“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门功课,就是最普及的一些基本知识。启先生认为,即使读到硕博士,仍然不能忽视那些最基础的知识,这一点非常重要。他要求研究生注重传统文化中广泛而实用的各种基础性的文化知识,比如语言文字、历史文献、民间习俗、宗教文化、艺术修养等等。他为《红楼梦》做出的准确而又简明的注释,正是他成功运用这些知识的范例。柴先生强调说:“要真正读懂《红楼梦》这样的名著,离不开对这些知识的了解。”此外,中华书局2006年出过一本以启先生研究《红楼梦》为基础的普及读物《启功给你讲红楼》,次年又出了彩图增订版,书中收录了他写的《读〈红楼梦〉札记》和读红楼所需要知道、注意的几个问题。
《读〈红楼梦〉札记》是一篇长文,分“年代与地方”“官职”“服装”“称呼”“其他”几个部分,从不同方面指出读《红楼梦》应该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真实与虚构。启先生指出,书中所写的许多事物使人迷离,例如又有大树梅花,又有“笼地炕”,地方南北使人莫辨;又如贾母出门坐的“八人大轿”,清代仅有民间嫁娶可用八人轿,在京官员最大只许四人轿,只有外省官员才可用八人轿,“不但后期如此,即雍乾时代也是这样。”贾母坐的八人轿不问可知是作者幻笔所为。此外,无论是妙玉烹茶时取出的珍贵茶器“瓟斝”、“点犀 ”,还是宝玉挨打后想吃的须由小银模子打造面点而成的“莲叶羹”,在启先生看来,也都是由平常事物点染出的作家笔法,并无特别奇异之处。那道汤,他称为“富极无聊”的人折腾出的花样,而茶器,则在《红楼梦》注释里写明了是何物品及其来由:
瓟斝——音ban pao jia。斝是一种古代大酒杯。、瓟都是瓜类名。
点犀 —— (qiao)是古代碗类的器皿。“犀”指犀角,可以制作杯类器物。犀角横断面,中心有白色圆点。
启先生在《读〈红楼梦〉需要注意的八个问题》一文中谈到这两样茶器,并指出这也是一实一虚,葫芦器他在祖父案头就曾见过,但“点犀 ”仍是“作者故弄狡狯”,和第五回中所谓武则天、杨贵妃用过的器皿属于一类“调侃”手法。《读〈红楼梦〉札记》一文最后,还结合《红楼梦》中对清代官制的谨慎避讳,对人物之间称呼、请安、行礼的描写等,分析了《红楼梦》为什么要“这样费尽苦心来运真实于虚构”。启先生推测说,主要有几种原因:一、自古统治者都不肯让人知其真实生活;二、曹雪芹生存的康乾时期是清政权盛衰的关键阶段,“文网严峻”时期,书中又有批判和谴责,毫无必要自投罗网;三、作者以自己的家族生活为主要模型来创作,在揭露与谴责的背后还有一定程度的惋惜与“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愿十分露出模型中的真人真事”等等。种种压力之下,造就了《红楼梦》中屡次言明的“真事隐去”,纯为“假语村言”的情形。这种虚实相间扑朔迷离的写法,本是曹雪芹有意为之。但《红楼梦》在流传与阅读过程中,却一次次被删改,这种现象也是启先生与其他多家学者都注意到的。
程乙本中的不高明之处
启先生晚年出版过一部《启功口述自传》,其中第四部分谈到上世纪50年代为人文社注释《红楼梦》一事:“由于我对满族的历史文化、风俗掌故比较熟悉,因此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认为程甲本更符合曹雪芹原意,程乙本在程甲本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把很多原来说得含混的地方都作实了,自以为得意,殊不知曹雪芹本来就是有意写得含混。”
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人文社“新校本”出现后,备受好评,开启了后来数十年间以庚辰本为底本校注本风行市场的局面。程乙本渐渐退出主流阅读视野。这是有原因的。启先生建议用程甲本为底本校注的提议为何没被采纳是一个尚待考证的问题,但他指出的程乙本文字内容上的缺陷确是客观事实。程乙本对曹雪芹原文面貌的删改实在太多。民国年间,亚东本《红楼梦》的校点者汪原放曾统计过,总算起来,乙本较甲本修改的字数有20000多字,前80回就改去15000多字。程乙本不仅改去了脂本中曾为俞平伯先生赞叹过的“逼真京语”的显著口语特色,还删去许多文字雅洁、意境优美的景物描写,如第七十八回中宝玉惊觉蘅芜苑人去楼空之后,怔忡失落的一段:
宝玉听了,怔了半晌,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一派,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往来,不似当日各房中的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的水,仍是溶溶脉脉地流将过去,心下回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
这段情景交融,凄怆悱恻的动人描写,程甲本中即已消失,程乙本中也不见踪影。程本系统删去了许多此类内容之外,还将一些人物形象添油加醋,改得糟之又糟。
启先生在《漫谈〈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一文中分析过袭人这个人物,从她与宝玉的关系转变开始,到她跟家人说明誓死不愿被赎回家,实际上已无退路,只有想办法解决她与宝玉之间“有实无名”的问题。她向王夫人发动心理攻势,并在已博得王夫人全面信任——“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之后,又城府深沉地“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然而,这样的袭人只存在于程乙本中,不要说脂批本,连程甲本中的袭人听到王夫人的话后,也就释然地“连连点头答应着去了”,并无如许做作。不仅如此,袭人与王夫人的这段关键对话与“新校本”中的相应文字对照来看,袭人的心机也明显得多: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新校本)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程乙本)
两相对照,程乙本中不仅将明快利落的两句俗语删去,而且改得语气扭捏啰嗦。“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删得莫名其妙,读来前言不搭后语,另外还加出不少“戏”来。脂本中“太太也难见老爷”一语击中王夫人心事,何等简捷而自然,程乙本改得不伦不类。“那起坏人的嘴”太太不知道,二爷的事情“蒙老太太和太太恩典”都成了她袭人一人的干系——这不是心思细密的稳重少女,而近乎于老谋深算的政客。无怪启先生分析此段时感叹:“作者在这里创作了一篇《女战国策》,可惜刘向、曾巩都无福看到。”
曹雪芹写人之成功,恰在于人物性格的丰富复杂,贴合生活。这正是程伟元、高鹗的不高明之处,偏偏此类情况在程乙本中不乏其例。
细心辨识红楼里的幻与真
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这半个世纪的读者是幸运的,跳过程乙本的种种删改,直接阅读比较接近曹雪芹原貌的人文社“新校本”;但也错过了启先生的注释,可谓有得有失。不过,人文社对启先生的注释做出过别样的努力,2000年出版的语文“新课标”丛书中的《红楼梦》,选用的是1958年第一版的俞平伯先生的校订本,配了启先生的注释。这一版集两位学者之长,也在主流市场上传播近20年了。俞校本的底本是另一个脂批本戚序本。这套“新课标”《红楼梦》与艺研院红研所校注的“新校本”,后40回都是以程甲本为底本的。二者从内容到注释可谓双璧,各有千秋。
从故事的完整性和一些情节的逻辑关系来讲,程乙本诚然比脂批本完整,也弥补了程甲本中未能解决的一些问题,使部分情节更为连贯——这也是一些著名翻译家,如英国汉学家霍克思先生(David Hawkes)选择程乙本为翻译底本的原因,他用的第一底本即是人文社1964年版程乙本,不过参校程甲本和甲戌、庚辰等多种脂批本调整了不少内容。另外,人文社的程乙本附有校记,程本对脂本的重大删改,校记中一般会注明:脂本中此处文字是何情形。这也算是对程乙本缺陷的一种弥补吧。
《红楼梦》的版本系统是一个大问题,不同读者的阅读偏好也多种多样。专业研究人士一般认为脂本系统更能体现出曹雪芹原著面貌,但程乙本也有不少忠实读者——这个版本在《红楼梦》的成书与传播史上自有其意义。如今旧版重印,当年几位学者做出的校记和启先生的注释重回读者眼前。除了对启先生的纪念,还他一份历史的公平之外,恐怕还有一重价值,就是让读者对照阅读,感受一下曹雪芹与程乙本删改者在语言艺术、文化常识、对人性幽微复杂的认知程度等方方面面的差距。启先生为《红楼梦》写下的注释和“札记”等文章是读书门径,处处提醒大家,要细心辨识红楼里的幻与真。
(本文插图均由人文社古编室及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