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泱
刘以鬯被香港人称作 “老香港”,有香港文坛教父之誉。而他自己则说:“我是上海出生、长大、读书和做工的。”1918年十二月出生在上海的刘以鬯,是典型的老上海了。三十年后的1948年底,他从上海去了香港,定居七十年后终老于斯,当然可称“老香港”了。
我始料不及的是,一个香港作家离世,却在内地尤其是上海文学界,引发不小的反响,悼念之文屡见报刊,盖因刘以鬯早年与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的文学生涯,更离不开上海这片特殊地域的故土。
刘以鬯回顾自己的创作时说:“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写上海霞飞路一个白俄妓女的故事,那时我才十多岁。”他以小说创作名世,先后出版过小说集二十余部。在浏览他的一些小说篇目时,我忽然想到,刘以鬯写过新诗呀!凭我的记忆,应该在旧刊《幸福》中见过。于是去寻,果然在民国三十六年出版的《幸福》第九期中找到了。他题为《诗草》的诗共六首,最短的才四行,最长的十来行,是名副其实的小诗。一首诗占一个版面,每一版面以整幅艺术摄影作品相衬,真正是诗情画意、相得益彰了。此刊在《编辑后记》中写道:“刘以鬯先生系战时内地《幸福月刊》的主编兼出版者,声誉极盛一时,胜利后拟返沪复刊,惟本社《幸福》捷版先出,刘先生以为尚还可读,自愿贤让。刘先生写一手好诗,经编者索取,赐‘诗草’一束,配制名照,可称杰作。”
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刘以鬯的诗歌赞赏有加,评价甚高。且看第一首《银河吟》:“晚风跨着宽阔的脚步/绕群屋而舞蹈/有唧唧鹊噪如妇人闲谈/很烦也仿佛遥远/恬静在树下打盹/诗的温存则铺满天穹/是谁又撮了一把星之尘/静静的银河似乎在等明天的云”。还有《Nostalgia(怀 旧)》,只 有 四 行:“那喧扬的大海笑对着暗穹/傍晚的小窗上写着过分的寂寞/曾远眺朦胧的夜雾又吞去点点风帆/是多少征人的眼泪凝结成孤独”。这样的诗句,即使过了七十多年的时光,今天读来也不失为上乘的抒情短诗。二是透露出一种“不打不相识”的隐情,即沈寂与刘以鬯交谊的缘由。主编《幸福》的沈寂,时年仅22岁,创刊即声誉远播,广受读者好评,首印六千册一销而光。此刊恰巧被从大后方重庆返沪,在《和平日报》主编文学副刊的刘以鬯看到,他便托报社主编影剧副刊的同事钟子芒转告《幸福》主编沈寂,说他在重庆早已办有同名刊物,有出版的许可证,并打算一俟抗战胜利,就将刊物迁沪继续出版。沈寂明白了,按当时的有关规定,刊名一经批准,就如同商品有了专利权,他人不可再行使用。沈寂立即在第二期作出了改名“声明”,行动之快,可以看出,当时虽然还没有《版权法》,但文化人是非常重视出版规则的,一遇重复“撞车”,立刻改正,绝无二话。从第一年第三期起,《幸福》改为《幸福世界》。
为什么会在最后五期中又恢复《幸福》刊名,此仍与刘以鬯有关。刘十分关注沈寂办的《幸福世界》,觉得比他在重庆办的《幸福》质量好,遂主动提出,放弃《幸福》迁沪的打算,并将这一想法很快托人转告沈寂,让沈继续大胆地把《幸福》办下去,不用改刊名了。闻此沈寂感恩不尽,即往忆定盘路(今江苏路)559弄刘家花园洋房拜访刘以鬯。沈比刘小六岁,两人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幸福》从改为《幸福世界》,到再改回《幸福》,体现出文化人的谦谦之风,从此两人成为同好知己。沈寂诚邀刘以鬯为《幸福》撰稿,刘一口应诺。不久,《幸福》上接连刊出刘以鬯的中篇小说《失去的爱情》和《露薏莎》,更是隆重推出组诗《诗草》。本来,可能引发一场纠纷的版权之争,最终却“化干戈为玉帛”,堪称文坛佳话。
那时,沈寂写小说《盐场》,描写的是浙东盐民受盐商和官府剥削而引起反抗的故事,每天千字连载半个月后,却被当局勒令停止连载,主编报纸副刊的汪霆因此愤而辞职。此书写完后,没有一家出版社敢承印。刘以鬯以父亲刘怀正命名的“怀正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此书,也因各书店已接到通知,《盐场》禁止销售,致使刘以鬯的出版投资血本无归,蒙受损失,只得将几百本余书送给沈寂。沈寂深表歉意,刘以鬯却宽慰他:“自家朋友,不用见外。”由于形势越发吃紧,刘以鬯只得关闭出版社,远走香港。从此,他与沈寂相隔千里,音讯中断。
本来,事情到此可划句号。可是,因《盐场》一书,使沈寂“峰回路转”,改变了他此后的人生轨迹。《盐场》在上海受禁不能公开发售,却进入了香港。香港永华电影公司老板李祖永在书店发现了沈寂的《盐场》及另一部小说《红森林》,喜上眉梢,立刻聘沈寂为永华公司电影编剧。一九四九年底,沈寂携新婚妻子赴港履新。
故事还在延续,此次的起因仍是《幸福》杂志。沈寂到了香港,在为永华等电影公司编写剧本的同时,念念不忘昔日老友刘以鬯,并很快与时任《香港时报》副刊编辑的刘以鬯取得联系,力邀刘来家做客,一叙旧情。在品尝了沈太太的烹饪手艺后,刘高兴地表示以后会常来,多享受家乡的美味。由此可见刘以鬯的桑梓之情。交谈间,刘以鬯鼓励沈寂,把《幸福》在香港复刊。这样,依靠在港的徐訏、马国亮等上海作家的大力支持,《幸福》迅速复刊。可惜最终因资金被人卷走,刊物出版到第六期不得不停刊。
1952年,因永华公司拖欠员工薪金,沈寂被选为代表与公司谈判,被公司开除,并被港英当局无理驱逐出境。从此,他与刘以鬯天各一方,再度失联。又过三十多年,直到1985年,刘以鬯在港岛创办了第一份纯文学刊物《香港文学》,提倡和坚持严肃文学的创作。他主动与上海沈寂取得联系,力邀其为刊物写稿,沈即在该刊发表了《红缨枪》等小说。《香港文学》在刘以鬯主政期间,不仅发掘和培养了香港不少本土作者,还广泛联系上海等内地作家,推动了内地与香港的文学交流,功不可没。沈寂曾说:“以鬯先生对于中国文学事业的贡献,在我的老友中无人可及。”
刘以鬯还在编撰香港文学史料时,专门写信来请沈寂提供其在香港主编《幸福》的详细情况和资料,要让这一史料在香港文学发展史上留下一笔。而在上海,有出版社编辑找到沈寂,请他推荐海外华人作家的作品,沈寂毫不犹豫地将刘以鬯于四十年代在上海《幸福》上发表的《失去的爱情》《露薏莎》等小说,汇编成小说集《过去的日子》出版。这是刘以鬯离开上海六十年后,在故乡第一次出版文学作品集,令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给沈寂的信中写道:“我同意书名《过去的日子》,这篇小说有我的身影。此书能出版,全仗大力促成,隆情厚谊,至深感铭。”沪港两地的作家,同声相求,惺惺相惜。
可惜的是,刘以鬯那个年代的上海作家朋友如施蛰存、姚雪垠、柯灵、秦瘦鸥等,均已先他而谢世。三年前,专写老上海题材的沈寂先生亦归道山。其生前对我讲述的关于他与刘以鬯交往的轶事,当是十分珍贵的文坛史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