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2月0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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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学人;学林

小学金石的异域趣味

——中国之埃及学前史补叙述(下篇)


◆夏鼐(1910.2.7—1985.6.19),考古学家、社会活动家,被誉为“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
◆王襄(1876.12.31—1965.1.31),以搜集、研究甲骨文知名,但他对埃及文物搜集甚勤,留下的零散文字应该也是最多者。
夏鼐为撰写关于古代埃及串珠的博士论文而制作的串珠卡片
均为资料图片

    胡文辉

    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关注和兴趣,可谓理所当然。埃及学极为专门,国人既违天时,更乏地利,完全缺乏研究的条件,自难以进入埃及学的堂奥,故近代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搜集和研治,大体仍限于学术趣味层面而已。

    关于埃及文物的收藏,还应特别举出王襄其人。

    王襄以搜集、研究甲骨文知名(尽管也在主流之外),但他兴趣杂多,对埃及文物搜集甚勤,留下的零散文字应该也是最多者。

    检点王氏《簠室题跋》,计有:

    《题埃及王像拓本》(《簠室题跋》第二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1861页)《再题》(同上,第1861页)《题埃及王后像拓本》(同上,第1862页)《再题》(同上,第1862页)《题埃及石人膺铭拓本》(同上,第1864-1865页)《题埃及残石拓本》(同上,第1877页)《题埃及石刻拓本屏》四则(同上,第1877-1879页)《题埃及石刻拓》(同上,第1887-1889页)《题埃及古刻拓》(《簠室题跋》第三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1921-1922页)《题埃及画像拓屏》(同上,第1967-1970页)《题埃及造像拓》(《簠室题跋》第四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043-2044页)《题埃及石画拓》(同上,第2047-2048页)《题 埃 及 造像》(同上,第2072页)《题埃及造像》(同上,第2072-2073页)《题埃及艁(造)像》(《簠室题跋》第五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118-2119页)这些题跋,性质并不一贯,试选录若干,略见其作风。

    《再题》一则:

    埃及王墓为英人抇者,多获得古尸及送死器物,辇至伦敦博物馆陈之。某代某王,复参稽史乘,详著于录,明诏世人。哀哉!国亡,死者之墓亦不能保,至堪痛矣。癸酉三月三日,闻热河之警,慨而书此。

    按:此处“癸酉”系1933年,是年日军进占热河。这是感慨时事的。又《题埃及王后像拓本》一则:

    此埃及王后像,端忠愍公方旧题云然。像露臂裸胸,今欧美女子犹袭其俗,穷冬严寒,试其轻盈体态。甚矣,风尚之移人也。

    这是讨论风俗传承的。又《题埃及石人膺铭拓本》一则:

    清季端忠愍公方奉使欧西考察政治,游埃及开洛(按:开罗)故都,得石刻数十事,此其一也。襄昔读书京师,颇获其墨本,厂估云此字在石人之胷(胸)。文义云何,余以谫陋,茫无所知。……中土古有刍灵,有俑,皆寓人形,为送死之明器。秦时长狄见临洮,始皇以为瑞,铸金人十二像之,膺前刻铭,略同廿六年诏文,新莽毁之。汉武帝封泰山,有木甲神,同时且有翁仲,后世用为茔墓仪式。匈奴有祀天休屠金人。南北朝下逮李唐,有造像,且刻题记皆佛像也。埃及画像意境,多著事神典礼,此石人殆神像欤?

    这是讨论中国造像源流的。又《题埃及残石拓本》一则:

    石刻两端残阙,旧藏端忠愍公家,今不知流落何许。忠愍昔得埃及诸石,尽以拓墨,不任拓者,橅(模)刻副本行之,传古之意甚挚。是拓三十年前所收,今则事易时迁,已成陈迹,发箧题字,不惟慨藏古之先辈凋谢已尽,即余之栖迟客乡,求如曩之驱车厂肆,与并时朋好论古谭艺,亦难得也。言之神往。

    这是叹息时世变迁的。又《题埃及画像拓屏》一则:

    昔王孝禹(按:王瓘,字孝禹)以欧西水仙花赠潘文勤,有植此异花供养,埃及画像拓与尊斋三古鼎钟古香辉映。约述其语,见承平时世中朝士夫襟怀有古人馈水寄簟之风,而中土有埃及画像拓墨,是不始于忠愍。记此旧闻,存攀古廔(楼)一段雅故,兼以自讼孤陋。

    这是追慕士大夫格调的。又《题埃及艁(造)像》一则:

    此像似夏娃勃梯。埃及穆斯塔法·埃尔·埃米尔云,此夏娃勃梯像与死者同葬于墓,由于死者诵念咒文,雕像即复活,代主人服务,举一切事故,皆能为之。在其国王与达人都用三百六十五具,以一日有一像备死者驱使。像用各类石材雕制,或用细石灰,或用陶制,且有施以黄、绿、蓝釉,北负框,手持锹,其下身刻以埃及古文,或死者姓名或古经文。约在公元前千年之谱。北大藏八具,与汉唐之古俑相类也。(按:此当据穆斯塔法·埃尔·埃米尔  《介绍北京大学所藏夏娃勃梯象》一文[《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9期])这是讨论墓葬器物的。

    这些内涵广泛的题跋,当然是王襄个人趣味的表现,但在相当程度上,也是晚清以来埃及文物收藏风尚的表现,乃至也是传统金石学风尚的反映——收藏者对于文物的兴味,不仅是学问的,也是学问之外的,可以寄托着收藏者不同时刻、不同情境下的心事。

    还值得注意的是,从《题埃及艁像》一则来看,王襄对埃及遗物的兴趣至少持续到五十年代末期。

    还可进一步讨论的是,对埃及文物的趣味,事实上也确实超出了“考古”的范畴,而渗透到“文学”的场域。

    潘佳先生引录叶昌炽《语石》关于埃及古文一节,删去了以下一段:

    余曾为长古一首有云:“博士弟子遣秦景,绝域使者随张骞。毡椎尚余四十字,石槨一启三千年。差胜流行建中本,景教但溯胡神祆。”又云:“啼迒有象未悬绝,鳞甲虽刓毋求全。诘诵未知孰先出,何论滂喜凡将篇。”(按:检《奇觚庼诗集》似未见)

    同一时期,光绪三十三年(1907),孙诒让作为最后的经学大家之一、近代古文字学的先贤,亦有《题埃及古石刻拓本》四绝:

    升庵岣嵝纷售伪,黔徼红崖亦渺茫。谁识西航琛赆外,一拳古石见鸿荒。

    七诫摩醯著录初,西来景教此权舆。沮仓文字重瀛隔,犹有佉卢别体书。(按:孙延钊谓另有一诗作:“六书微义象形始,画犬盱乌旨不殊。谁识重瀛文教隔,沮仓文字竟冥符。”)

    朝日隆仪亚甲传,撒根古记五千年。奇文佚礼烦甄考,远在羲和柳谷前。

    盘敦纷纷集五洲,富强大

    (下转11版)

    (上接10版)

    计杞人忧。摩挲翠墨神犹王,何日皇文勒介邱。(原载《籀公谱稿》卷六,此据徐和雍、周立人辑《籀庼遗文》,中华书局2013年版,下册第553页)

    又邓辅纶有《题陶斋尚书天发神谶碑图》:

    提挈瀛寰七万里,摸苏埃及五千年。佉仓自古援神契,斯邈而还此笔坚。雪夜衔碑成俊赏,墨华腾几秀高烟。可怜一世泥砖本,明眼当之不值钱。(《抱碧斋续集》,《抱碧斋集》,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17页)

    还有,陈三立《题陶斋尚书〈陶公亭雪夜评碑图〉,图后为天发神谶精搨本》,有两句:

    东搜扶桑制,西摹埃及碣。(李开军辑《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上册第207页)

    又《济南李一山乞题唐拓武梁祠画像》,又有几句:

    期藏金字塔,大块一私橐。五州震仰之,光芒魑魅却。(同上,上册第558页)

    这也透露出诗人对埃及遗物的一点兴味。

    不仅如是,埃及遗物更一度成为文人雅集的主题。

    1935年,夏孙桐有词《锁阳台》,小序云:

    陶斋昔赴欧西考察政治,购埃及古刻甚伙。余得其造像拓本,或云五千年前女王也。袒胸被发,冠如鸟形,手执镜制甚异,无题识。徵同社赋之。

    词云:

    金墖遗封,碧珉荒迹,争看绝域蛾眉。青禽覆额,加冕属阏氏。顾影春风美满,冰奁对,纤腕新持。休轻道,无盐刻画,裸国少妍姿。

    骞槎曾载石,摩挲翠墨,鞮译传疑。已镌苕字翳,云雨迷离。增我伊川一叹,蛮妆遍,举国东施。空依约,风鬟雾鬓,海外补宫词。(夏志兰、夏武康《悔龛词笺注》,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页)

    由小序可知,夏孙桐主动以端方昔时所赠埃及女性造像为题,在词社内征集作品。而应和之作今尚存多篇。

    汪曾武有《女王曲》,其小序云:

    乙亥仲秋,寓斋词集,闰庵属以所藏埃及女王画象拓本为题。是碑,端忠敏同门考察政治西洋,购石携归,拓本罕觏。溥心畲知女王为殷时人,生时有文在手,左右各一,曰:水陆卓有功,功雄长欧西。象戴凤冠,手持明镜。姑就所知率成二解。

    词云:

    周前夏后夸明圣,李唐武曌无斯盛。囊括展雄才,英风遍九垓。生成文在手,水陆还书籀。轶事说寰西,五千年可稽。

    蝉冠凤翼窥明镜,宫中照彻惊鸿影。镌刻未题年,青珉海外传。陶斋勤访古,寰宇碑宜补。珍重压归装,几人椎本藏。

    作者特意选择《女王曲》这一词调,响应埃及女王画像主题,足见匠心。其辞句甚工,内涵亦深,可谓精心之作。

    另有章钰七绝《题埃及女王像》:

    青鸟飞来厌鬓丝,玉台也自弄娇姿。愧非金塔传奇手,五百年前记艳尸。

    又赵椿年七绝《题闰庵年老先生埃及女王造像拓片画轴》:

    凤诺同签押尾书(埃及敕令多王与后同署),鹖冠犹似上头初。尼罗河畔临流影,玉面分明见锦车。

    翠羽何如翠墨新,好从活洛(按:此系“托活洛”略称,指端方)访遗珉。燕支已失无颜色,愁绝明妆揽镜人。

    又邵章七绝《题闰庵前辈埃及女王造像画轴》:

    束发加冠凤翼骞,惊鸿照影入宫年。残珉海外珍椎本,良匠应踰卫改镌。

    又黄孝平词《满庭芳·题埃及女王造像拓本》:

    珠凤攲鬟,明蝉照鬓,鬘天影事留痕。诃梨半掩,镜里月黄昏。十种宫湾奁艳,可怜是,金塔离魂。空相惜,摩诃曲子,钗细〈钿?〉逐时新。

    啼妆窥半面,咒心化石,捣麝成尘。任压装海客,分载残春。谁解兰阇索笑,飞鸾影,空剩青珉。依稀认,劫灰罗马,留有捧心颦。(以上皆见夏志兰、夏武康整理  《闰庵公遗墨辑录》,2004年自印本,第281-286页;另参刘叶秋《艺苑丛谈·埃及女王造像》,《学林漫录》第十一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

    此外,王襄在大量题跋之外,尚有诗作五首:

    《题埃及石刻拓本》(《纶阁诗稿》第一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499-2501页)

    《题埃及画像拓》(《纶阁诗稿》第二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517-2518页)

    《题埃及画像拓》(同上,第2554页)

    《甲申九月题埃及画像,感时虑患,百忧交乘。逾时读之,辞伤激楚,念顽钝无能,空言何补,因制短篇自嘲》(同上,第2554-2555页)

    《四幅埃及画像既题诗其二,此幅空处不可无诗补之,率写廿八字》(同上,第2555-2556页)

    其中第二首云:

    端公皇华使,游遍东西欧。开雒(埃及故都)得古刻,橐载副车后。毡墨传脱本,欲延贞石寿。鲰生癖嗜古,厂肆日奔走。购求不辞劳,十殆获八九。此幅神画好,庄严且雄赳。高冠峙双峰,圆乃如戴瓿。长髯拟老翁,人何加兽首。祈祷告皇神,献花礼拜手。彷彿武祠画,阅世特悠久。怪诞信堪嗤,奇古聊可取。详考题记辞,分行列左右。字存古象形,音仍协声纽。昔读李氏说(李旭华译有《埃及古代文字之研究》),略解某作某。愧无子云才,奇字辩科斗。念彼古王陵,半为今人剖。叹息感式微,伊谁克保守。展图意怃然,进此杯中酒。(按:李旭华《埃及古代文字之研究》一书未能检得)

    诗中对拓本的来历、个人的搜集活动,乃至文字的性质,都有涉及,系关于埃及碑刻甚有代表性之作。又末一首云:

    尼罗河畔五千载,更历中邦四十秋。独立无言微自惜,共君冷眼看神州。

    此诗作于甲申、乙酉年(1944—1945)之间。“共君冷眼看神州”一句,显然就带有忧世愤世的意思了。

    这些诗词数量不少,内涵有深有浅,引处无法一一解析。但诗词作为文化载体的性质,决定了这些文本必然异于学术论著,必然包含了文人式的思古幽情。这无关乎正经的学术史,但题材所系,却是深有文化史意味的。

    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关注和兴趣,可谓理所当然。我大概想到有几项因素:对古老文明正常的好奇心,尤其是金字塔在视觉上的震撼,此与西洋人无异,此其一;埃及是人类史上的古国,比之儒家自傲的尧舜禹三代更为古远,在西力东侵的处境下,中国人自易产生同情心理,此其二;埃及古文字,跟汉字有类似的“象形”成分,素有小学传统的中国人自然有探究的冲动,此其三;金石学在本土为一朝显学,中国士人完全可将埃及遗物纳入金石学范围,此其四。

    只是很显然,埃及学极为专门,国人既违天时,更乏地利,完全缺乏研究的条件,自难以进入埃及学的堂奥,故近代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搜集和研治,大体仍限于学术趣味层面而已。

    照埃及学史专家之说,直到夏鼐三十年代留学英伦,以埃及考古学专业获博士学位,才“打破了中国没有埃及学者的记录,成为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法老与学者》,第235页)。其指夏氏“掌握了古埃及文字”,或未必准确,但称他是“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却无可疑。事实上,自学术史的立场,即便有了夏鼐,中国的埃及学仍无足轻重,更不必说连埃及学都够不上的那种猎奇崇古式的学术趣味——那只是埃及学的前史罢了。

    那么,夏鼐之前的潘祖荫、端方,夏鼐之后的王襄,是不是就全无价值呢?此又不然。

    从文化史而非学术史的立场,埃及作为一种学术趣味,一种文化风尚,自有其意义。它代表了中国人在学术趣味上的拓展,代表了传统金石学在“走向世界”时代的扩张,这是金石学最后的开疆辟地。不妨说,这是一种非学术史的学术史。事实上,在近代西洋式埃及学(以夏鼐为标志)引入之后,作为金石学的埃及趣味(以王襄为标志)仍在延续着,我们不当视如无物。

    况且,即便是错误的学术探索,也非毫无意义。以汉字与埃及文字同源论来说,它在结论上必须批判,在方法上不值得学习——但未尝不值得汲取教训。一部学术史,不当只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历史,也应包含正确与谬误的纠缠,也当有失败者的一页。无数的失败者,也跟少数的成功者一般,参与了学术探险这一庞大事业,他们有资格分享学术探险族群之光荣。

    像郭嵩焘提到的那位戈谛生,“亦因中国古篆多与挨及同,欲因以考求中国文字源流,因假一官以为久驻中国之计”,为了求索埃及与中国文字问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虽事业未成而身先死,但在学术精神上又何等可敬!我们能因为他或许持汉字源于埃及之见,就轻视他吗?

    还有一点,近代考古学对古物取客观的研究态度,故自觉地跟收藏癖切割,在纯学术上,固然是一种进步,但在文化史立场上,又未尝不是一种失落。与此相对,传统金石学并非一种冷冰冰的纯客观学问,它既是学术的,重视史料搜集、考证、补史,同时又是趣味的,包含了收藏活动、崇古情结、赏玩风气。这是金石学异于近代考古学与历史学之处。而这样的金石学传统,未尝没有存在的合理性,未尝不能在近代学术中保留一席之地。很显然,收藏癖并非不能促进考古与文物的研究,这在近代学术史上,在于省吾、马衡、容庚众多的学问大家身上,已体现得极为清楚(参《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藏物之道与近身之学——从学术史论可居之学》,《欲采蘋花》,南方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

    由此立场,我们更易理解作为金石学的埃及趣味。近代中国的埃及学前史,即使是作为一段学术掌故,也仍值得钩沉,值得重温。

    (上篇见2019年1月18日《文汇学人》)

    附早期有关埃及专书

    [日]冈本监辅《埃及国记》(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英]韦廉臣《埃及纪略》(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

    黄曾樾《埃及钩沉》(商务印书馆民国29年版。按:此书述埃及古迹甚为踏实,应为民国以前对埃及记载最详的专著,但属于游历和观察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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