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15日 星期二
11
文艺百家

那些看似琐碎的对话和欲言又止的沉默

——观当代戏剧《爸爸的床》有感


◆当代戏剧《爸爸的床》题材极其日常化,讨论人与人之间细微的关系,舞台上只有两位演员。图为该剧剧照

    陈熙涵

    忙碌的我们跟父母打电话都说些什么?“最近忙不忙”“天气怎么样”“多注意身体”“你也是”……大致如此吧。由王学圻、杨壹童主演的话剧《爸爸的床》也以这样一段平常的对话开头,父女二人打着电话,不断重复天气的元素,有些尴尬但又让人感觉很熟悉。

    话剧《爸爸的床》刚刚结束了在上海的三场演出移师到了北京,然而这出关于丧失与拥有,关于记忆的戏,还是余韵不绝绕梁三日。它延续了椎·剧场的一贯风格,题材极其日常化,讨论人与人之间细微的关系,舞台上只有两位演员。一个妻子去世后很快再娶的丈夫,一个失去母亲后对父亲新生活有所抵触的女儿,他们如何自处又怎样才能做到与对方和解?

    这是一个剧本体量非常小的戏,剧本只有56页。父亲和女儿甚至在全剧终之前都未曾见面。他们只是打电话,在电话里交谈、讨论、争吵、沉默。

    女:我不知道

    父:你是不知道还是

    女:不知道

    父: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女: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父:那我也不知道了

    女:我也不知道

    父:咱们都知道不了了,是吧……

    出自荷兰人Magne van den Berg之手的剧本写得非常巧妙。爸爸与女儿不断地给对方打电话,构成了主要戏剧动作。那些看似琐碎的对话和欲言又止的沉默以及令人叹息的错过都如同悬疑小说若有似无的线索,牵引我们将那些散落的故事拼接起来。舞台上两人的聊天,永远罔顾左右而言他,一度让习惯了快节奏的现代观众有些丧失耐心,在他们聊天气,聊跨年晚会,聊各自在忙些什么的同时,他们真实的感情被埋藏在了碎片化的语言和停顿之中。

    观众很快明白了,这两人之间真正要谈的其实是:对于妈妈的记忆。

    我们究竟应该怎样与先走的亲人告别?

    整出戏里没交代爸爸的具体年龄,而人生从而立,到不惑,再到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爸爸和女儿,两代人处于人生的不同阶段,面对生命本身、看待生死自然有不同的理解。爸爸有自己的怀念方式,他不像女儿一样一定要把对逝去的人的怀念寄托在物件之上,爸爸甚至不需要形式感。剧中有句台词,集中在父女俩要不要在一起为去世的母亲过生日这点上。爸爸说:“过生日的人都不在,有什么可庆祝的呢?”“我肯定会去给她扫墓的,就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的事情”。然而,女儿却不能接受,大喊大叫“这可是妈妈的生日啊!”

    戏里的爸爸表面上看,似乎已从丧妻的痛苦中挣脱,走向一个新的开始。但这不等于他的内心没有一个位置是为亡妻而留。但女儿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爸爸那么容易地背弃了过去。她始终静不下来的原因在于,自己和这个家的过去一起,就快要被爸爸扔了。

    女儿对爸爸的干涉,其实已触到了底线,伸向了他的私人空间(卧室)。他们对是不是扔掉那张床的争执出现在全剧进行到一半的地方。这个时候,表面上爸爸是在维护那张床,实际上他也在维护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不讨论了,那张床不扔”。尽管这出戏叫《爸爸的床》,我们看的是亲情,看的是如何与亲人沟通。话要怎么说,是很多人一辈子都绕不过去的障碍吧?

    该剧的舞台设计极简又富有深意。舞台上满满当当堆着箱子,父女两人大部分时间各自占据左右舞台,硬纸板铺就的正方形区域代表他们各自的“家”。女儿从未踏进过父亲的、也是自己曾经的家,最多只是踏过纸板边缘,而父亲也没有走进女儿的一方天地。舞台上堆砌如山的纸箱子,既是父女两个人用来搬家用来打包的东西,又象征着横亘在父女二人心里越堆越高、难以逾越的隔阂。

    全剧在爸爸给女儿打去的一个电话后结束:女儿终于同意爸爸去接她,两个人在奔向彼此的同时推倒了舞台上堆砌如山的箱子,他们最终不再隔空说话。作为非常有经验的舞台剧演员,王学圻在剧中的表演非常沉稳,台词功夫非常了得,声音对感情处理的表现轻盈而不失细腻,女儿的饰演者杨壹童的表演也颇有张力。

    这出戏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2017年椎·剧场出品的另一部话剧《毒》。它讲述的是一对夫妇遭遇的危机。离婚六年后,一个再未与前夫见面的女人,在埋葬他们唯一孩子的地方与前夫再次相遇。出走后的他移居法国,并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新生活,而她则留在了原来的房子里,不堪忍受任何关于新生活的念头。他们见面的起因是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们被告知孩子的墓地即将迁移,因为这里的土壤中发现了“毒”……

    就剧作的深刻和广阔而言,《爸爸的床》比《毒》稍逊一些,这是前者让人稍微不满足的地方。而这两部戏非常巧地同样指向一个不能也不愿让自己不幸翻篇的女人,和一个看似已开始新生活的男人。因为某个触发点的到来,走向不同方向的两个人,又被掷回一处。同样的,《爸爸的床》与《毒》,舞台上都是两个演员,一个场景,大量的对话,撑起一台安静却张力满满的戏,探讨的都是线性的时间和非线性的生活与记忆,它们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取代,而是在某些时刻重复涌现。

    两部剧作所揭示的人生中那种无法避免的遗憾,显然不受文化和生活背景所限,虽然两个剧本均出自非本土剧作家之手,但它们所展示出的人性中难以控制的那部分脆弱与彷徨;隔阂与嫌隙是共同的,而这种探讨无疑是深刻的。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