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11日 星期五
12
笔会

一边园花,一边野卉


    何频

    郑州是哪一回举办的“上合组织峰会”?查我的记事吧,东西太乱,不好找。即用手机检索,倏忽就跳出“2015年12月中旬”。

    是的,是的,是那时节。

    每年吧,每年冬至开始数九,这时候郑州常常上冻,天已经很冷了。可是,就是那一年的冬天,从欢迎“上合组织峰会”开始,郑州的街头饰景,街心花坛里不仅仅是月季花一枝独秀了。  《广东新语》里屈大均说,月季又名月贵。于是每年元旦,偶尔我画一枝当院开花的月季花,跋语爱题:“雪里月贵已跨年”。现在,我先按下月季花这木本的花卉不说,专说说郑州冬季时兴的草本花卉。

    就是那一次,借着欢迎外宾,虽然是深冬了,可郑州开始在新区的地标“大玉米”周围,饰景造景。主会场外边的广场和进出广场的通道两边,一边大量搬运和堆砌现成的盆景花卉,造高大洋气的中央花坛,造重重叠叠的花门廊与花连环;一边又开始在连绵不断的街心花坛里,铺地栽花,栽种羽衣甘蓝、串红、金盏菊和三色堇等等。三色堇又名猴面花,花里有花,复色重彩,形似猴子和狸猫顽皮而娇憨的面容,黄花白花紫蓝花,彩色三色堇交织开花了,五光十色颇魅人。但是,冬天的郑州之前没有露天的三色堇。以前,省会郑州过元旦过春节的时候,只是在三大公园和某些大单位的门口,造景扮绿,弄一片盆栽的羽衣甘蓝和红莙荙菜等等,间或有塑料的梅花与桃花,仿佛人脸上抹点胭脂,画龙点睛式图个喜气而已。而完全把应季开花的花草如三色堇,寒冬腊月里逆势栽种在街心花坛的土地上,这防冻防板结就是个大问题。不要紧,眼下工人将黄土大量掺了为种花而特制的复合营养土,一车接着一车,像运送猪饲料一般源源不断运过来,去掉旧土换新土,使原本不适宜养育冬花的土壤脱胎换骨了。具体说来,这项工作就是从2015年这一年的12月半开始的。三色堇由此填补了郑州冬季露天草花饰景的空白。说来也怪,那一年是个暖冬,这一茬三色堇挺给力,竟然绵延到春节元宵节春暖花开以后,真让人皆大欢喜。

    所谓四季有花,曾经是黄河边的郑州人之久远的愿景。新世纪以来,冬天的木本花卉,有月季、蜡梅、枇杷、山玉兰等等,冬花不凋变成现实。可得寸进尺的人们,还追求四季有花的立体效果,于是,草花首选三色堇,旗开得胜。这么一来,四季有花之草花——冬季有三色堇和金盏菊、羽衣甘蓝,羽衣甘蓝又名叶牡丹;春季是雏菊、矮牵牛、瓜叶菊、二月兰、鸢尾花和景天长寿花等等;夏季,入夏更是百花齐放,多姿多彩,芍药、荷包牡丹、紫马鞭草、风雨兰和萱草、射干、洋马齿菜等,特别是洋菊多种,黑心菊、麦秆菊、波斯菊、大丽菊、百日菊、日光菊、茼蒿菊、万寿菊、矢车菊、金鸡菊、硫磺菊……般般样样,不胜枚举,极大更新了秋天菊花开的传统印象;秋季不用说了,鸡冠花、老少年、美人蕉、江西蜡、四季海棠……一岁秋光花最丽也。四季有花——还没有几年时间,那年我在澳大利亚黄金海岸见到的冬日街花,活灵活现变戏法一样,且像阿拉伯神话里的那片飞毯,转眼就到了家门口。四季有花——各个街道和大小广场,绿地饰边随时镶嵌草花,好比美人的衣服——晚礼服和连衣裙那精巧的花边。我们的城市,仿佛每天都在举办着奥运会、世博会和进博会,树花和街心草花,随心所欲任性而缤纷地开放;仿佛有无数的少年儿童和青年,双手举着五颜六色的调色板,出其不意地变换着花样,组成形形色色美丽的图案。花啊花,城市不停地换花,变换着花品种,鲜花与草花驱走了冬霾里的些许忧郁,让我们无法不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城市植绿不停,种树栽花,一年年快马加鞭。郑州冬天的绿树常青树和绿栽,仅仅我家所在的院子里,略微数一数,已经超过二十多种了。差不多二十年前,单位盖小区,新家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冬天光秃秃的。这里还是郊区农村,连着后来变脸为森林公园的国营林场,同时,这一带也多有部门新办的中专和职业学校。现在这里华丽转身,邻着纵横交织的环道高架和地铁,鳞次栉比有万达广场、丹尼斯和大商的大型商场,俨然已经是红尘滚滚的热闹市区了。我家门口,学校更多了。大学、职业学院、中专和中小学、幼儿园一应俱全。只不过百步的距离,我过了路口就是一所大学校园——原来一个带农字头的大专,前几年与另外的学校合并升本,冠名为时髦的经济学院。目前两万多人的办学规模,分为三个校区,外面新区有两个,专科原址继续办学。这情况,和不少老牌子的高等院校发展路径与现状都差不多。

    别急,我不会说跑题。要说的就是该校老校园里的大操场——说是足球场也可以。尽管多年来各级各类学校,争着评估上台阶,美化校园和翻新操场、运动场,千校一面的塑胶跑道是当头炮。但这个学校不失初心,因为与农业农村有关,学校老一代的教职工农林情结重,家属区与校园又紧密相连,包括原来的领导在内,不怕背上“土老帽”的名义,执意保留了这个大操场的原始风貌——黄土土地操场,保存着它的原生态和接地气。遇到举办春秋两季运动会的时候,还需要师生一道拿白灰临时画圈画界限。学校自然也有水泥地皮的篮球场和网球场,室内体育场等等。

    这别样的一块黄土地大操场,也是野草和杂草的特区。草是一岁一枯荣的,冬天和早春时候我不说,你也不难想象那荒寒的景象。刻下人们好热闹,咱们从热烈奔放的夏天开始吧——因为是足球场,学校没有引种洋草皮,而是刻意让本地的野草牛筋草,土名也叫疙疤皮和蟋蟀草的,任性生长。这东西是天然的绿色草皮,很强势很霸道的,如铺绿毡子、结茧子一样,很快就铺天盖地地独霸了场面。

    包括牛筋草在内,禾本科杂草是个大家族。

    单说禾本科,由春入夏的杂草,牛筋草、狗尾草和稗子草,这三种野草,是夏季大操场翻腾绿色波浪的主力军,与黄河两岸大田里外的野生杂草步调一致。我对照手边的也有该校教师参编的《河南农田杂草志》,其中将杂草分为麦田杂草、秋田杂草、稻田杂草和果园杂草四大部分。禾本科一共有82种,从第一种虎尾草开始,到第八十二种白羊草结束,1991年出版的这本书,难得的一部奇书,把中原地区的杂草算是一网打尽了吧!虽然它没有涉及近三十年来的外来杂草。有趣有意思的就在于,这么多的杂草,几乎多如牛毛,竟然绝大多数在这个牛筋草称霸天下的大操场上,形形色色都有其存在。听我慢慢说——

    牛筋草既然打了底,那有矛有盾,有龙虎,有门下走,也就织就了一方温床,宜于各种杂草搭车生长。禾本科的狗尾草,诗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地不分南北,地球人都知道的,它别名谷莠子。顾名思义,古代的粟,北方人曾经的主粮,脱了皮曰小米者,就是从它优化而来的。河南人特别是我的老家,总叫它汪汪狗。当年在山里给生产队割草计工分,遇到成片而齐腰深的汪汪狗,那算运气好,既好收割又压秤有分量,且牛马爱吃。每到汪汪狗吐穗的时候,人们自己也心花怒放,都会下意识地薅一把路边的汪汪狗扎成玩具耍。既然它属于秋田杂草,我自认为对汪汪狗很熟悉,想当然它是夏热天才吐穗开花的。料不到狗尾草很调皮,原先我在《看草》里,阳历6月末记录狗尾草开花觉得早,并画了我认为早开花的狗尾草。而这两年,眼见的面前这个大操场上,五一前后,年年都有狗尾草开花,比我原先的记录,早了一个半月也不止。五一前后,河南人要点种稙玉米和早花生的,而气候暖化条件里的狗尾草,开花也大大提前了!如果发微信朋友圈,非要连加几个“呲牙”的表情包不可。大操场上的狗尾草,不仅有提前的,也有延后的,最晚在霜降前后,它竟然还有出苗开花的。

    狗尾草自己也丰富多样,比我在老家时候见的多得多。狗尾草里的大谷草,模样简直与谷子差不多。而大谷草与狼尾草,我到现在也分不太清。正常时序的狗尾草开花,嫩花青绿色,逐渐花穗伸长结籽,绿色变淡,老了则色变白老,入秋而枯老枯干了。可是,盛夏入伏以后才出苗的狗尾草,有一种数量不大,开红花的狗尾草。立秋前后出生的狗尾草,名叫金狗尾者,其草莛和花穗都秀气一些略长一些。有道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金狗尾开花吐穗之际,偶有凉风吹过地面,天空应时出现了巧云走兽云,一如“春江水暖鸭先知”,翻版作个蹩脚的比喻,我曰“秋动麻雀先聚堆”。——一生为了口腹之欲,仿佛只是为吃食而活着的麻雀,我们叫它小虫的,每年从金狗尾开花时,开始大群聚集到这里觅食啄食,以各种各样杂草的籽实为食,早早开始为过冬聚集身体的能量。这一刻,学校放暑假还没有开学,大操场杂草深密,一派风吹稻浪,兔走鹘落的苍茫情景。说“风吹草低见牛羊”太夸张,我倒是常常会想起湖北老画家汤文选,曾经为京西宾馆所绘制的大幅《群雀图》,雀儿飞起来一波三折的,望之颇为不可一世。快要到中秋节的时候,每年秋季开学在即,工人用机器来回割草,但是没两天仿佛翻了个身,牛筋草和狗尾草不屈不挠再生长,新苗新颜色,戴胜鸟又名凤头鸠,鸟妈妈总要带着五六只鸟雏儿,排成一行,在尺把高的草皮和新草里雄赳赳地走步兼练翅,酷似动画片里,儿童团扛着红缨枪机警地穿行在对敌斗争的青纱帐里。

    远不止禾本科杂草。夏天的大操场,典型的还有蒺藜、马齿菜、酸浆草和翻白草,四种都是开小黄花的野草,你争我抢很茂密地生长。马齿菜马齿苋,精巧的小黄花仿佛眨巴着小眼睛,是仙人掌开花的微型版。蒺藜、酸浆草和翻白草,各个小花五片一轮,难分仲伯。蒺藜也有大名堂,它匍匐伸茎,自我为圆心四面生长,最长可达一米开外。而且,它的叶子和含羞草、马齿苋一样,夜来自动收缩。《诗经》之  《鄘风·墙有茨》: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手边放着几本注《诗经》的书,河南大学老辈教授华钟彦之子,华锋挑头编撰的《诗经铨译》离我电脑最近,顺手翻开,《墙有茨》的内涵,演绎的是卫宣公身后,其妻宣姜与庶子公子顽私通的桥段。三段内容,白话如是:

    墙上长蒺藜,扫也扫不完。宫中男女事,最好莫论谈。如若说这事,实在是丢脸。

    墙上长蒺藜,拔也拔不完。宫中男女事,最好莫详谈。如若详细说,丑事难讲完。

    墙上长蒺藜,捆也捆不完。宫中男女事,最好莫宣传。一旦传出去,实在是丢脸。

    杂草野草,又是本草,入手皆是治病的草药。民间说一个关于蒺藜结籽的土单验方——采摘硬老成熟的蒺藜籽,不规则满身长刺的蒺藜籽,家里小儿女有风热出水痘者,流脓不止而水泡乱生乱抓痒,不要紧!将蒺藜籽和蒲公英的根,一起煮水喝,喝不了几次就万事大吉。草民百姓,老百姓只讲实用和管用的。

    特别诡异而好玩的是,杂草出牌,每年生长完全没有主题,一点也不受约束——今年主题是蒺藜和翻白草,以这两种杂草密集出生居多,但是,明年或许就是萹蓄和粉枝蓼了,后年是野苋菜和灰灰菜……神出鬼没的,总之让人猜不透,让你好奇没个完。你带本旧年日本人注《诗经》的《毛诗品物图考》来吧,捧着书再看草,一准让你一连声尖叫“我受不了!”是的,杂草与看草识草,这分明是个大坑和无底洞,早就不知道一路上淹没了几多人。就是当下很煽情的英国人写的《杂草的故事》,日本人写的《杂草记》,和台湾丘彦明及刘克襄等人的草木园蔬杂记等等,加起来也没有离我最近的这个大操场迷人蛊惑人。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现成的草木之书,包括诗的刻画与描写,同样也是灰色的。在这个旧式的黄土大操场面前,我深感自然是不可方物的!

    2018年,年末于甘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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