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08日 星期二
11
笔会

到花莲看海


    张林华

    到台湾旅行,我个人觉得非常值得做的一件事,是到花莲看海。

    花莲,一个名称听起来就讲究,有点曼妙意味的城市  (居然不是  “莲花”,呵呵,分明就脱俗了那么几分),坐落在宝岛的东海岸边,面积不大不小,是那种正合适让人居住的体量。往东,正面朝向浩瀚无边、美丽无瑕的太平洋,这是花莲的先天禀赋,具备了迥异于太多内陆城市的气质。

    花莲的大海,不同于我们司空见惯一些城市的沿海那样——海不够深水不够蓝,尤其海滩上十分凌乱污浊,充斥着各类垃圾。花莲的海,也不同于夏威夷、鼓浪屿这样旅游名胜的海岸线,虽然岸边景观足够丰富多彩,一草一木仿佛都经精雕细刻一般,与大海相映成趣,你对此当然产生好感,也许你还可能对海产生某种程度的亲近感,但内心深处却还不满足,仿佛总缺了些什么。

    花莲的海面,宽广无边,海水湛蓝,蓝得清澈,蓝得纯粹,蓝得大气,不夹杂一丝异质。山岗倚海耸立,山上野草丰茂,密不透风,野蛮生长。岸上基本没有什么建筑,纯自然风光,甚至可以说有些荒凉,除了一条并不宽阔的便捷公路,再无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独立山岗,让人顿生一种苍茫辽阔之余的无助感,你不由自主地对这深深的海洋肃然起敬。这片与花莲唇齿相连的辽阔水域,才真正配得上称“海”!湿润的海风和明丽的阳光,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了,而它偏偏又是真切的,自然的风光。

    一条蜿蜒伸展的公路,就镶嵌在海边的山崖上,随着海岸的曲折凸凹,如同一条丝带,将连绵的群山圈了起来。沿途风景绝佳,濒临太平洋,三月海风轻轻吹来,拂脸不痛,公路两侧,三角梅、杜鹃、杏花等一路自由怒放,飘来阵阵芳香。天是多少年都未曾见到的透明,空气清新而冷冽,也许是久赏生幻念,仿佛回到孩童时代,是除夕的早晨,那种欢喜如同新生。清晨花莲的天空,是一场色彩的盛宴,如打开一幅崭新的油画。天气晴朗,阔大的天空是用湖蓝色打了底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副了无心事的样子,云是额外用柔软的棉安上去的,与底色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悬在蓝天之上,好看得让人真想痛快喊叫,再奔走相告,这才叫“云”哪!

    三月下旬到台湾,在花莲与台东的沿海公路上,赶上一场马拉松赛事进行。封了来向那半边的车道,这倒恰好让我们这一侧去向车道的人们,可以边行车边观赏比赛盛况。运动员队伍很是壮观,长约数公里。跑在前列的明显风光,运动范十足,而拖后一些的成员则显得轻松自由,多了一些表现欲,也就更具观赏性。队列中,不仅有手拉手一起跑的,有推着小车载着孩子跑的,还有些是浓妆艳抹穿戏服跑的,也有人干脆打赤膊,将号码布都别在短裤上的,此时此景,更似一场狂欢节。第二天翻看当地报纸,才知这样一场貌似不太正规的赛事,竟有几万人参加,冠军奖也不算高,一万美金,亚军以下,数目就更不足道了。

    瞧着许多人慢条斯理有如散步那般不着急的样,我在猜度,那参赛的明明不可能得奖的多数人图什么呢?毫无疑问,观赏风景是第一个无可争议的目的所在。没有深究参赛的运动员都来自何方,相信宝岛居民占据多数。那么,海,对他们而言,就不是一个陌生的事物,他们甚至就是伴着大海而出生长大的。但观海的乐趣无疑是特别的,相信即使在海边出生长大的人,也会“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因为,大海气象万千,美不胜收。海上风景多变,一天一个样,永远没有重复的时候,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时段看大海,可以得到全然不同的感受。“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这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名诗《海滨墓园》的首句,他把大海比喻成屋顶,而浪花则幻化成了白色的鸽子。多么有想象力的诗句,多么形象生动地表达了人们对大海的某种特殊偏爱。

    其次,我想应该是尽情享受参与共同活动的快乐吧?马拉松运动,四十余公里,对一个人的脚力、体力、耐力,都是考验,尤其是在一种简单重复的活动面前,人是否受得住煎熬,耐得住寂寞的特殊考验。当然我想也很有可能,报名参加这个海边马拉松比赛,本来就没有什么目的,参与就是目的。这种可能性存在吗?在台湾环岛车行的空隙,我总在这样反复自问。

    的确,为什么非得图点什么才做什么呢?

    发令枪响,迅捷出发,是为了更快地到达终点,这是竞技体育的宗旨与法则,荣耀就是为先达终点者准备的,那些花环与奖金,与后来者可能都没有关系,甚至还有这样极端的理念“亚军就意味着失败”,可是,冠军终究只有一位。但人生的规则呢?也许不尽然。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有极大的可能终身都只能遥望冠军的项背。可是,于他们而言,少了超越与登顶的快乐,却一点也不缺欣赏的空间与乐趣,以及充分表演与展示的空间与情趣。

    读到过台湾漫画家朱德庸先生的一篇文章,谈及自己有十多年的散步习惯。最喜欢在人车寂静的平常夜晚,和太太一起,沿着台北市的一条林荫道缓慢行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再坐下来喝杯咖啡,一边聊聊那些熟悉不过的香樟、菩提、栾树等,观察它们的细枝嫩叶们,在春夏秋冬、暮去朝来的细微变化,顺便再聊聊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哪些稀奇古怪、山高水长的事情。天天如此,乐此不疲。

    这样自由自在、心清如水的生活状态,与我们司空见惯,且根深蒂固的所谓奋斗人生的价值观有着几条街的距离。今天我们赶上的,恰好是一个物质日益丰硕,精神日益贫瘠的时代,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以及慢慢长大以后,被不断开导不能慢不能输,落在后面会“死”得很难看。我们的肩膀上都背负着庞大的未来,所以都要为一种不可预见的“幸福”拼斗着,事实上所谓的“幸福”,却早已被商业稀释而单一化了。市场的不断扩张,商品的不断量产,其实都是违反人性的原有节奏和简单需求的,激发的不是我们更美好的未来,而是更贪婪的欲望。一旦违反人性的现象成为常态,大家就会生病。会不会,当“进步”太快的时候,只是让少数人得到财富,让多数人得到心理疾病?

    于是,朱德庸先生主张“在这个时代里缓慢行走”。世界犹如脱缰之马一直往前跑,而后面大家紧追不舍,应该有、事实上也确实有许多人气喘吁吁。前路茫茫,这个时候,可不可以停下来喘口气,选择“自己”,而不是盲目跟群选择“大家”?“也许这样才能不再为了追求速度,却丧失了我们的生活,还有成长的本质”。

    “成长的本质”,什么才是呢?显然不是焦虑,不是透支,更不是贪婪。身处于我们这样一个嬗变的时代,人们的情绪变得很梦幻,心思变得很复杂,行为变得很粗糙。脑子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供使用的区域却变得越来越小,甚至忘了成长的本质——感受美,体验爱,享受自由与空间,不随波逐流,不随大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金钱、浮名牵了鼻子找不到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文人眼里的一种浪漫品质生活境界。过日子有如品美食,不能生吞活剥,那么,面朝大海,细嚼慢咽,行不行呢?

    在宝岛旅行的日子里,我还曾坐着汽车在各地乡村转悠,某天来到高雄市美浓镇(又是一个浪漫诗意的地名),见路旁有一家并不起眼的民宿,一时兴起,闯进去参观一番。

    民宿主人是一位庄姓中年男子,戴眼镜,斯文,一口台湾腔的国语,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太阴柔。对我们的冒昧打扰,庄主起初有点不快,但转瞬变换态度,连称“欢迎”,并开始领着我们参观。住客稀有,干干净净的门厅中央竟然有几只芦花鸡趴着,先就令我有些意外,庄先生认真地对我们介绍说那是日本品种,告诫我们轻声轻语,不要打扰它,因为“鸡太太在生鸡宝宝啦!”听着这绵绵软语从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男子嘴里说出来,着实感到好笑,可他绝对是认真的。

    深入交谈后慢慢了解,庄先生出生于高雄,家境不薄,本人还毕业于当地一所名牌大学。本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创一番所谓的“事业”的,可为什么就甘于当一名农舍主人呢?在僻静的乡下,一个人侍弄这样一个规模不大,装修也算不得高档的民宿,更多的是靠手工劳动,长年累月的简单重复,一定会是非常辛苦和寂寞的,即使这辛苦和孤独带古风色彩。对这样的生活,“我老觉得蛮有意思!”“哎呀,做人嘛,都不过酱紫(这样子)的,所以我向来不多求什么的啦。”

    “不多求什么”,真好!离开宝岛数月,许多事如过眼云烟,唯独庄先生这句话不曾忘却,当然同时还有,他那张白白的笑吟吟的脸。

    人生漫长,有如马拉松,怎么个跑法,有讲究。庄先生选择的是一种安静自我的跑法。不加塞,不抢道,不挡路,这种跑法,只跑在自己的特定线路上,与他人无碍。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