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05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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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记一忘三二”及其他


    王培军

    不久前读商务印书馆校点本沈家本的《日南随笔》,见其卷六“宋荔裳诗”条云:“‘聪明今渐衰,记一或遗九’,宋荔裳句。人到五旬后,多半若此。”起了些许的感触,固然我读书还不至于“记一遗九”,但是此语之能道出人生的实情,则确是可称许的。荔裳为宋琬号,此诗见《安雅堂诗》卷一《舟中遣怀》。只是此语亦有所本,沈氏却未加指出,不妨一说。

    按,黄庭坚《用“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为韵寄李秉彝德叟》云:“少时诵诗书,贯穿数万字。迩来窥陈编,记一忘三二。”青神注:“柳子厚  《寄许京兆书》云:  ‘往时读书,自以不至抵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以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山谷盖用此意。欧阳文忠《镇阳读书》:‘寻前顾后失,得一念十忘。’”(见《山谷外集诗注》卷三)也就是说,至少在宋代,已有山谷之句,先于荔裳而发了。

    不仅于此,我最近读《杜诗镜铨》,还发现这一意思,在杜诗里也有过了,只不是说读书事,而是说相识之人的。从这也可见杜诗的笔触之广,无所不包。《杜诗镜铨》卷三《送率府程录事还乡》云:“鄙夫行衰谢,抱病昏忘集。常时往还人,记一不识十。”山谷的句子,其究竟之所本,实在于此。山谷于杜诗之熟,是我们所不能望的,其下笔之际,自觉不自觉间而杜诗之意奔赴其腕底,是可以理解的。山谷外集的注,是史容做的,比起任渊似乎不及;假使是任渊之注,必不致有此“眉睫之失”。欧诗“得一念十忘”,“念”字一作“而”;其从杜诗脱出,也是不必说的(今人的欧集注本,于此亦失注)。

    《日南随笔》卷六“诗用党字”条又云:“沧溟‘列嶂党青天’(按,此句原标点把沧溟二字标入引号内,大误;整理者盖不知沧溟为李攀龙也。此书之低级错特多,甚为可惜),奇语也。王西樵《韬光》:‘豁然临八极,青天信无党。’翻用李语,亦奇。”按,李句见  《沧溟集》卷六  《章行人使潞藩》。但是,李攀龙的这句诗,虽为沈家本所欣赏,却也不是创辟语。因为,为李攀龙所看不上的北宋人苏舜钦,早已写过此意了。苏的《太行道》诗夸张太行之高云:“行行太行道,……左右无底壑,前后至顽石。高者欲作天朋党,深者疑断地血脉。”(沈文倬点校本《苏舜钦集》卷一)宋人喜结朋党,欧阳修且作有名的《朋党论》,所以苏舜钦用“天朋党”三个字,是并不费力,就能想得到的。王西樵(士禄)的诗,收于《考功集选》卷四(见《丛书集成三编》第四三册);《考功集选》为其弟士禛所选,此五字加了圈,自也是被认作佳句的。

    无论如何,作诗时想写点“新鲜意思”,古之所谓“未经人道语”,也实在是不易!以上二事,足见一斑。附笔一提,去年作家李娟出了本新书,书名就叫做《记一忘三二》,正用的是山谷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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