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书房外有四五棵桂树,花一开,香气入室,不由想起琦君的 《桂花雨》来,又找出来读。也不知这是第几次读了——
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
每读到此,就有一种平静的欢悦浸润了身心。读琦君怀乡文,如对一杯桂花茶,暖心又清雅。这杯“茶”里的桂花是乡音。此处的 “乡”可作 “香”否?驳杂的故乡土话,到了琦君的笔下,不俗反雅,余香不绝。
琦君(1917—2006)是台湾著名的作家,祖籍温州瓯海,现存的三十余种散文集,怀乡题材占极大的分量。乡音入文是琦君忆旧散文的语言风格。她写故乡的亲人、师友、风物,乡音入文,真实可亲,也让自己抵达一个实实在在的魂牵梦绕的故乡。她也把自己藏于其中,又从中获得重生,如桂花一开,就随花而生。而入文的乡音,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是一方人文之福了。
那篇《晒晒暖》,直接以乡音为题。写的是农家晒事——打谷场、稻草、梅干菜、瓦钵、煨番薯等等,这些乡间的物事,在琦君笔下散发着淡淡的闲雅之气。其奥秘藏在开篇——“我的故乡是浙江永嘉,乡里人管晒太阳叫 ‘晒晒暖’,两个‘晒’字,似乎有一份土气,也多了一份纯朴的农村情味。”是“情味”稀释了“土气”。在琦君敦厚的内心里,童年事物皆有情,故乡是一个有情世界。
《月光饼》里“母亲”安慰“表嫂”:“你放心吧!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面。你越长大,雀斑就越隐下去了。” “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面”是温州俚语,而“隐”是方言口音,不见了的意思。乡音信手拈来就把母亲的善心贴到读者的心里去了。
在《母亲的手艺》一文中,“母亲”边绣花儿边自言自语地说:“把厨房事儿忙完了,不捉点辰光绣绣花岂不可惜。”琦君说母亲 “捉”字说得妙。可见琦君是深知乡音之功的。
相对于母亲的巧手,琦君说自己是个 “十个手指头并在一起”的笨拙女儿。我想,乡音入文也是一种绣花术吧。娘俩各绣各的花,各解各的心思扣——“眼看着一朵朵鲜花,在水蓝缎子、月白缎子上开放出来,心里真舒坦,仿佛自己脸上的皱纹都看不出来了。”(《母亲的手艺》)
《春节忆儿时》,《灯景旧情怀》,《看戏》……文中的“宰猪”“分岁酒”“接力”“爽险爽”……这些带了引号的文字于我是有声的,萦绕耳边,亲切真实,不是向壁虚构,就是我的日常。于琦君是母亲、父亲、外公、恩师、阿月等亲人们说的话;是玉兰花、月光饼、烂脚糖、杨梅、瓯柑等等故乡风物。乡音是琦君安放故乡的“金盒子”,一旦打开,失去的时光就会回来。——《金盒子》是琦君在台湾发表的第一篇散文。
琦君是乡音入文的行家里手,但绝不泛滥,她的笔是节制的,如一杯茶里飘着的几朵桂花,恰到好处,清香有致。长于此技,总归是心思所致。发轫之因,我在琦君的《乡音不改》一文里知情了。这一篇文章收在 《桂花雨》(1976年初版,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里,巧的是又编排在《桂花雨》一文之后。摘录几段于此,也就明了了:
“记得我卒业大学,在故乡县城教初中国文时,也是规定上课说国语,而苦于同学们不能完全听懂,为了教学上方便,我大部分都用家乡话讲解,遇到督学来时,立刻转为国语;督学一走远,又立刻回复家乡话,非常灵活的双声带……”
“我大学中文系主任夏老师是永嘉人,他在课堂里讲授诗经、楚辞、专家诗词时,讲着讲着,就唱起来。唱的是永嘉调,抑扬顿挫,煞是好听,同学们都跟着唱……同学们都羡慕我得老师之真传。……直到现在,我如用国语背诗词,总打疙瘩,非得用家乡话音,才得一气呵成,因故乡音四声清浊分明,加上特有的腔调,唱来格外有韵致。去故乡日远,以乡音唱诗词,亦未尝不能解乡愁于万一。”
“现在,从大陆来台,中年以上,都是孔子所说的‘东南西北之人’,籍贯成了身份证上的名词,却是大部分浓重的乡音不改。与人交谈时,听到对方一开口,就能猜到他是哪里人。猜对了,不论是否同乡,都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再说故乡既然渺不可及,保留那点乡音,多少也是慰情聊胜无吧!”
三段文字,是琦君人生三个重要阶段,分别是为人师,求学于恩师夏承焘,离乡去孤岛,乡音从最初的生动美好,变成了思乡的唯一寄托。
1950年两岸断了音讯,离乡的人对故土亲人与旧日的怀念之情愈加浓烈了。王鼎钧在 《明灭》一文说 “断裂分明的上下半身”是最鲜明的象征了。这种断裂是时间的不可再返,也是空间上的不可复制。在这种心情下,大陆迁来台湾的作家将过去岁月于书写中重温,以慰藉离愁别恨。这种怀旧,已不仅是个人回顾过去的生涯,而是重新省思了自己的生命历史,藉着书写,对一段过去在生命中的意义加以探索并诠释。虽都是怀乡散文,但风格各异,似乡音各异。
与琦君同时代的女作家林海音,有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以及散文集《两地》《我的京味儿回忆录》等,在生动的声音和气味中书写对北京的留恋;张秀亚的散文集 《三色堇》 《白鸽·紫丁花》等,完成了对个人青春的追寻;罗兰则是以《岁月沉沙三部曲》把个人的生命放入一个大生命中来思索,那是家国情怀;而琦君是以童年经验为主,以人情之美,诗书之美,民俗之美,构成了散文的温润光泽。她的书写和诠释,不再是她个人的童年与乡土,而是文化传统中所蕴藏的人间纯美与至善之境,那无疑也是属于全中国人的心灵原乡。烽火离乱中,大时代的动荡惊心动魄,而琦君的角落却宁静而永恒。她们都以最亲近的事物出发,穿过怀乡的表层,触及生命的省思与觉察,且以各具风格的语言,为怀乡主题留下典范之作,也正是台湾这块土地上所孕育出的美果。而琦君无疑是这个群体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乡音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故乡,没有人能夺走。琦君从襁褓中就开始经受别离,一岁丧父,五岁丧母,由伯父伯母领养长大,从出生地泽雅庙后到瞿溪,到杭州,到台湾,到美国,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唯一不变的是乡音。乡音不改,故乡呼吸之间即可抵达。
2001年10月,“琦君文学馆”在故乡温州瓯海建成,琦君回乡参加开馆仪式。她说:“家乡话怎么能忘记呢,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这是根嘛,不管到哪里,根都不会忘。”离开故乡57年的琦君,还记起儿时的歌谣,高兴地用乡音吟唱起来——
阿姊埠头洗脚纱,
脚纱飘开水花花,
划船的阿哥代我划过来,
黄昏到我表妹屋里吃香茶。
……
“表妹的香茶”是“桂花茶”吧。汉字茫茫,犹如大海。乡音入海,让我在茫茫中认出你来。你是琦君。我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