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0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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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一座很像大脑的建筑


    毕淑敏

    瑞士歌德大殿,据称是一座很像大脑的建筑。未去前充满疑惑。我当过医生,知道人类大脑的解剖,想不通一个冰冷建筑,何以比拟大脑?有脑积液?有脑沟回?有神经中枢和网状纤维?……

    人们多以为这座建筑,得名于歌德。其实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大殿的存在。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生卒年是1749年8月28日到1832年3月22日,活了83岁,在那个年代要算高寿。即便如此,那时歌德大殿还踪影皆无,它只是瑞士巴塞尔地区一块名叫多纳赫的荒凉山坡。大殿完工于1928年,不但距歌德逝世96年,就连大殿的设计者——鲁道夫·斯坦纳先生,也已去世多年。

    斯坦纳1861年2月27日生于奥匈帝国。1882年,21岁的他,意气风发地编写了一本关于歌德科学研究内容的《歌德科学》。魏玛档案馆注意到这本书,于1888年录用了斯坦纳,让他专门编辑歌德与席勒的著作。歌德成为斯坦纳建构自我世界的精神导师,他想修建一座建筑,向自己引路人致敬。

    斯坦纳的建筑哲学被称为“有机建筑”,它包括硬结构、心理氛围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之活动诸方面。斯坦纳设计的歌德大殿蓝图,最早是木制结构。不料整体完工的第二天,被狂徒人为纵火,将大殿毁于一旦。斯坦纳立刻决定原址重建,一切照旧,只是改为水泥材料,以防再次被毁。那个时代,欧洲的建筑元素都是尖顶、曲线,巴洛克……歌德大殿的不规则外形,特立独行的外立面,惊世骇俗。这里至今还是斯坦纳一手创立的人智学工作总部。

    迈上台阶,人们鱼贯地从大殿敞开的  “嘴巴”进入其内。它的外形,完全模拟人类头骨框架。正确地讲,是一具剔掉了所有皮肤肌肉和筋膜的头骷髅。

    大殿匀称分为左右两部分,主门之上,是水泥制造的颧骨和颞骨,正上方是额骨,顶部为颅盖。在相应比例位置,有代表人类眼睛耳朵的空洞,装饰成窗户。大殿毫不隐晦地象征——我是坐落在大地之上的巨型人头。人一旦进入,瞬间被它吞咽,进入神秘怪诞的世界。

    这个奇异造型以强烈震慑感,完全摧毁了人们对于庄严殿堂的常识。不过进入之后,并不恐怖。它内部雄伟坚实,布局规整,让被吞咽进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安静下来。扑面而来的色调,是温馨的粉色鹅黄等暖色(模拟人的口腔和咽喉粘膜吗?),灯光柔和地面雅洁,十分宜人(口腔卫生很不错啊)。

    我在世界各地,凡看到建筑物,都要尝试判定它的方位。不过依山傍水的外国建筑,常常端不端正不正,歌德大殿是一个例外。它正门朝西,殿内分为两个相等的部分,各呈半球状,代表着人的大脑结构,也象征地球的东西半球。

    斯坦纳天才地把建筑变成了富有象征意义的童话。人们在无意识中接受了强烈暗示:人类是紧密连接的整体,东西方互相依存密不可分。

    在歌德大殿的漫步,像沿着人的脑回路,在巨人的神经中枢游走。这比喻说来可怕,实际并无狰狞违和之感。大殿内部,犹如胖娃娃的温暖肉身,所有拐弯抹角处均是带有稚气的圆润曲线。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把自然光的颜色和触感滤得柔和细腻,让混凝土涂层笼罩在温煦暖意中。朦胧光影,让你生出小鸡身居蛋壳内的安全感,激起神秘感动。

    我不安分地跑来跑去,一会儿走出这个门,一会儿钻入那个大门,用已知的头颅解剖学知识,一一对应大殿的结构。它的主体分为两层,有楼梯通往上层主会场。途中,从蓝框玻璃中透视山野,如同人的眼眸微睁。楼梯最上层,经过暗红的彩色玻璃窗构成的空间,意味着从这里你离开自然开始进入心灵世界。主会场的形状说方不方说圆不圆,有1400个座位。两侧各有七根柱子,宏大的有天顶画,设计巧妙,拢音极好。

    下层有两个小会场,办公区色彩缤纷。会客厅蓝色,走廊粉红色,卫生间鹅黄色……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餐厅,一是它被涂成辣椒般的红色,二是所供应的冰激凌均为有机食材制作,极为好吃。

    和随处可见的精雕细刻和色彩精心搭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侧主门厅和通往二层的主楼梯室内面,直接以混凝土的本灰白色示人。细看似乎还遗有工匠涂抹水泥时不均匀的毛糙擦痕。

    我悄声问工作人员,是否大殿修建到这儿,经费不足,改用清水混凝土,以节约成本?

    陪同是位热心大妈,耸耸浅淡眉毛,说,不是经费的问题,是特地留下这种质朴的原生态。这与斯坦纳对空间色彩的定位有关。他认为色彩与宇宙结构和人类心灵,都有直接关联。色彩能够激发人们的心灵力量,从而加强对更高层次知识的理解。当时,在建筑上占统治地位的是工业化的包豪斯学派,清冷理性硬邦邦,直线条硬着陆,千篇一律。歌德大殿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室内家具,灯具,门窗,楼梯扶手等,基本上都是折线和曲线,流露情绪表达温暖。这样才能让人放松,进入思考。

    斯坦纳和他的追随者们,力图用歌德大殿的结构和一切细节传输这样的理念——人与自然之间,地球东西方之间,人的头脑与身体之间,要找到有完美结合的平衡支点。

    遥想那时,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不过,上帝死了之后,人还要继续活着。那么,人该如何活下去?当时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都认为自然科学只能研究物质世界,而任何涉及精神生活的研究只能是宗教信仰,科学无缘置喙。

    斯坦纳认为: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精神领域。人的精神自由和独立,是精神发展的首要条件。通过适当的教育和自我改造,最终可以培养出具有完全开放的胸襟,既不盲从也不随意拒绝的新人。当人的内心有所需求,知识和智慧就会涌现,获得精神世界的共鸣,获得具有超越物质、欲望和情感的洞察与判断力。结合与生俱来的智慧和本质达成自我,找到自我定位和人生方向。

    斯坦纳一手设计的脑型建筑,便是为这个理念所做的形象注脚。我轻轻抚过大殿中的木雕,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流淌和无数手指的触摸,让它们有了旧丝绸般的生命。它们温热而光滑,好像斯坦纳的灵魂注入其内。脑型建筑,成了他独特思想的辉煌容器,是他哲学观念的立体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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