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0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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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小院春秋


照片是120相机拍的,房门前三层石阶,错落地站着四排小孩子,惟一坐板凳的是我,抱着个饼干筒笑着。第二排是四个小女孩,姐姐在内。最后一排站着个穿旗袍的阿姨,高个子,睥睨地望着镜头。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张托儿所的照片,误读了几十年。

    谢其章

    我在北京曾经住过两个四合院,一个至今尚完整地存在,一个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存在的这个院子,唤不起我一点儿的记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那个已经不存在的院子,却完整而清晰地存在我的记忆里。

    1950年代初,父亲母亲带着姐姐和我从上海迁居北京,刚开始父亲单位将我家安排住在东城西总布胡同7号,7号是个两进的院子。十几年前父亲和姐姐重返7号院子,与现在的住户聊了很久,还拍了合影。前几天我忽然在《北京四合院普查成果与保护》一书里看到7号赫然在焉,是这样说的:“二进院正房三间,前出廊,明间吞廊,硬山顶,清水脊合瓦屋面。”我家住正房西间,“明间吞廊”即中间那间凹进去一块,正好给西间和东间留了独立的门。“明间吞廊”样式的房子,我见过的很少,其实我没有真正住过,父亲说我和奶妈住在院子里另外一间房子。

    家里有一本老相册,其中一张老照片的谜最近才解开(见右图)。照片是120相机拍的,房门前三层石阶,错落地站着四排小孩子,惟一坐板凳的是我,抱着个饼干筒笑着。第二排是四个小女孩,姐姐在内。最后一排站着个穿旗袍的阿姨,高个子,睥睨地望着镜头。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张托儿所的照片,误读了几十年。最近偶然跟父亲说起,他告诉我这些小孩,都是他单位同事的孩子,都住在7号,那个高个子阿姨并非托儿所阿姨,是某同事的爱人。父亲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他还指着阿姨前面的那个小女孩说,她后来演过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我马上在电脑上调出《野火春风斗古城》来看,一下子就对上号了,这位小女孩就是饰演韩小燕的王俊莲。韩小燕那句台词多脆生,冲着周大伯(邢吉田饰)嚷:“光顾杀棋,回头就别吃(饺子)!”

    7号院子住了不到一年,单位将父亲安排到西城太平桥大街的按院胡同60号。60号在路南,北京的好宅子讲究坐北朝南,因此路北多为高门大户的院子,西总布7号在路北。父亲进了按院胡同以为60号也像7号似的气派,跑到路北的一家大宅门啪啪拍门,出来一个门房告诉父亲找错了门,60号在对面路南呢。

    在老北京,能够横跨两条胡同的宅子才算得上“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豪宅,父亲拍错门的那座大宅,前门在按院胡同,后门开在学院胡同。按院胡同是东西向,里面还穿插着几条南北向的短胡同,60号就在短胡同里,很隐蔽的大门又在短胡同里拐了个小弯。按院胡同在明朝的时候叫“巡按察院胡同”,因“巡按察院”衙署而得名。经历几百年沧海桑田,最初的房屋院落大变模样,不变的只是胡同的东西走向。据我的考证,60号的房子是1926年建造的。

    60号院子的格局是这样的:门洞右手是一小间,约六平米。门洞往里迈上两步就是西房的山墙,山墙上做了个“假”影壁。再往左拐两小步是两间小房子,一间六平米吧,另一间三平米有门没窗,后来才知道这小间原来是茅房。可别小看这三间小房,它们可都是朝阳的,每天日照不少于四小时吧。西房三间和南房五间里的一间半共同组成了60号的外院。父亲单位分配给了我家西房三间和门洞左右两小间。四口人加上奶妈和保姆,住得还算宽敞,父亲尚能布置出一间书房。厨房设在门洞右手那间,窗下有个自来水龙头。左手那小间或奶妈住或保姆住。外院和里院隔着一道墙,中间有个漂亮的月亮门,外院曾经植过一丛翠竹,这些美景都是大人讲的,我不曾记得。

    里院由北房三间,东房两间,南房三间,另有几间很小的耳房围成。房东住大北房,我不曾记得进去过。四合院,潜移默化地教会你明白等级的存在。整个院子只有外院有一棵树,一棵枣树。秋天果实累累,终于有一天房东老太宣布打枣,房东一家人连打带拣,然后赏给每家一小盆。父亲讲东房曾经一度租给过我家使用,房东大儿子结婚客人多还借东房摆了两桌酒席。老北京有个讲究“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60号的东房夏天很遭罪,西晒使得屋子像蒸笼,南房相对好一些,而且南房是全院惟一有后窗户的屋子。南屋后窗户外面是个夹道,夹道的那边是所著名的中学校,院子里学习好的男孩子考上这所中学,课间休息十分钟都来得及跑回家一趟。我弟弟是196分考进去的,近有近的坏处,弟弟的同学一放学先到我家聊天,弄得人声鼎沸,然后一哄而散。弟弟同学的名字及绰号至今我还能记住不少,他们也始终没有忘记我,一种别样的温馨记忆。

    有那么两三年,院子里家家栽葡萄,北屋和我家是紫葡萄,南屋栽的是绿葡萄,小颗粒,比紫葡萄串紧密,甜中带酸。有一年,我家葡萄丰收,正赶上老邮递员来,真诚地请他吃上一串。父亲在外地工作,所以我家的信和汇款单比较多,从小听惯了邮递员的喊声“某某某,拿戳!”

    说起葡萄,还能勾起一件往事,我家保姆把我们从小带大,后来她去南郊果园工作,每年初秋都不忘送来一大筐的葡萄,大吃特吃,真过瘾,那时候的葡萄似乎比现在的葡萄味道正。

    有一年,我家在窗前种了几株老倭瓜,这种瓜很好养,不用精心伺候,旱涝不计,院子地方小,它的秧子爬上房顶一样果实累累,华于春者实于秋,大小一共结了32个瓜,姐姐挑了一个最大的送给小学校老师。

    60号小院三十多年的生活,以我到农村插队为分界,上面所说为前半截。我插队之后每年冬季农闲回家一趟,住上三四个月。此时的小院发生了很大变化,新的住户多了两家,里外院的隔墙拆掉了,旧的称呼“太太”“先生”也改口了,北屋九十岁的“马姥姥”听说我回来探亲,颤巍巍地来问询几句:“大弟回来了,那边生活怎么样?”这一年的二月,母亲去世,家里只剩了上初中的小妹,五间房只好退租了三间。退掉的三间马上住进了三家。几年后我们返城,两间房一时人满为患,行军床派上了用场,我呢,则尽量争取在单位值夜班。日子像流水一样的一天重复着一天,直到我在小院结婚生子,终日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连果实累累的枣树竟亦无暇抬头望上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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