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2月2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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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两只雀儿


    苏北

    在老家陪伴父母二十多天。自离开家乡到外面工作,几十年来,是第一次陪伴父母这么长时间。过去最多也就是三五天,还都是在春节期间。

    起因是这次父亲体检,查出身体的一个指标不对,接着往下检查,医生却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儿子哪?问的人心里毛咕咕的。父亲说,在外面工作。怎么讲?你对我说。医生说,等你儿子回来吧。于是我母亲紧张了,打电话叫我回来看怎么回事。

    我一到家就直奔医院,医生直接告诉我,可能是前列腺癌。根据片子看,十有八九,不过要确诊,还要进行穿刺,之后病理切片,才能最终确定。

    于是我便留在了家里,各种检查,灌肠,穿刺,等病理报告,又到外面大医院复诊了一次,来来去去,七搞八弄的,一待就是二十多天。终于还是确定了:腺癌。就这简单的两个字。

    医院单子刚出来时,我对医生说不要告诉我父亲,只说还没有出来。父亲天天往医院跑,问结果何时能出来。左问没有右问没有。父亲本来性子急,就同医生吵,回到家里也烦躁,冲我们乱吼。待复诊回来,从大医院直接拿到了结果,父亲反平静了。那一天他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我到院子里倒水洗脚,透过窗子玻璃,看见他清瘦的身影,在灯光下走来走去。那清瘦的影子,也在窗玻璃上晃来晃去。第二天早上吃早饭,他从屋子里出来,往餐桌上丢下一张纸,是给我看的。我拿起一看,是他写的几句顺口溜,或者说是一首诗:“精神不害怕,运动正常化。何去何从尔,泰然天地大。”

    父亲今年八十三岁,身体还是不错的。用我妈的话说,能吃能睡,不疼不痒。他多年在基层工作,多与农民打交道,过去当公社书记,经常带领农民挑河修坝,总是走在前面,一次低血糖犯了,直接一头栽到塘里去了。因此他的性格,也多像中国的农民,豁达开朗,遇事想得开。

    我和当医生的表弟为他研究治疗方案,各种建议也是五花八门——说治吧,八十多岁,动开刀这样的大手术,之后放疗化疗,生活还有什么质量?说不治吧,明明知道了这个病,不治,情理上说不过去。是大治还是小治,怎么样是合理的,心中十分纠结。

    我老表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医生了,他听了同学给他的各种建议,迅速进行归纳总结,对比优劣,而且老表还风趣,说,癌症这种病,三分之一是吓死了的,三分之一是治死了的,另外有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最后老表拍板,还是保守治疗,打针吃药。

    决心下下来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否则心一直悬着。父亲听了我们的方案,心里也挺高兴,之前他虽然说“精神不害怕,运动正常化”,但治总归还是要治的,怎么治,不定下来,他也不踏实。现在听了我们这个方案,他认为可行,心也放下了。

    问题解决了,他便催我回去上班。

    初冬雾大。我想就迟一点走吧,早晨还赖在床上没有起来,就听父母在院子里对话。父亲说,我到门口工地看看啊!门口正在修一个什么工程。

    母亲没听清,问,你到哪块  (哪里)去啊。

    我到门口工地看看,过去跑惯了的,喜欢到工地上去看。

    他出去跑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就听到母亲在院子里走路的踢踢踏踏声。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对母亲说:那边那棵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个雀子窝,不知是斑鸠还是喜鹊。

    母亲说,怪道常听到  “白果果”叫。我们此地叫斑鸠为“白果果”。

    父亲说,是“白果果——果——”他模仿斑鸠的叫声。

    母亲说,还有一个声音,它能喊出至少三种声音。母亲又补充说:“好玩呢。”

    他们又说,那边院子里的树上竟有一个雀窝。我一听,心中好奇,就提着衣服跑出来看,哪里有雀窝?父亲一指天空,我就见到在邻居的院内,一棵高大的树上,在树的顶上有一个好大的雀窝。

    我看了一下,又提着衣服回屋了。

    就听父亲继续在院子里说,过去树叶子挡着,看不见。现在叶子落光了,它露出来了。

    母亲说,那个树上好像飞的是喜鹊,长尾巴,灰色的。有时两三个蹲在树杈子上。

    那是个什么树啊。母亲又问。

    父亲说,杨树吧。过去都是这种大叶杨。

    母亲说,那个雀子好玩呢,抱窝,小雀子还没抱出来,它就飞跑掉了。

    ……

    我听父母在院子里大声谈论着。心中忽然一动,他们不也是两只老雀子,几十年来,互相陪伴。可是其中的一只,终是要先飞走了的。

    我坐在床上,继续听他们谈下去。我喜欢听他们这样的闲谈。

    2018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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