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十一月,吾乡冬夜陷入黑暗。这样的又冷又黑,于我们这些由都会灯光秀场逃回的人,并不坏。黄昏融合在黑夜里,黎明也是由煤球一般的纯黑里绽放出来的,朝阳升起,才知道田野池沼印上了白霜与薄冰。晚饭后出门荡路,天上星河历历,月亮光自足,不被打扰。回来睡,房间里的黑障,深青色厚棉被,让梦乡黑甜,绵延深远,难解难分。这时候,柴犬吠叫,公鸡打鸣,小贩们来村巷里叫卖,想将我们由床上哄骗起来,诸般声色,就会像霞光一样,有同样明亮的质地。麻烦的,可能是睡前贪看几页书,喝多了茶,半夜里起来小解,举着手机下到一楼的洗手间,看着窗外沉沉夜色,会觉得害怕。这样安静而冷黑的夜晚,家神在堂屋的神柜前,夜游神在窗外树影里,他们会在家乡的土地上鬼头鬼脑出没。想到这些,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是掉进了恐怖片,一阵阵心悸,慌不择路,恨不能学会尿遁的本领,瞬间就位移到棉被里。
唉!人到中年,只会因为心血管的衰退心悸吧,你早就不信鬼神了……说起害怕,举着手机的我,好像是穿越到了三十余年前,十岁出头,五尺童子的我,半夜里,读书写作业,尿急了,出门去茅厕小便,星月夜,乡村亘古的黑暗无边无际。我心里恐惧莫名,会举着油灯,在飘闪的火焰里战战兢兢穿过苦楝与枫杨树筛下的暗影,十几步路程,比一个暑假还长。家里的茅厕与猪圈搭在一起,抖抖索索,我在两只黑猪轻雷一般的鼾声里滋滋尿完,回头又举灯去厨屋里倒开水,照见灶台上灶马子(蟑螂)成百上千只呼啸来去……运气好的时候,妈妈还在她卧室床沿上坐着纳鞋底,也是一盏墨水瓶改成的油灯,棉线灯芯调得黄豆小。那时候她眼神好,双手灵巧有力,麻利地拉扯棉索,偶尔捻起针在头发上蹭蹭,润泽针尖,看到我探头探脑看她,就催我:“快去睡,别浪费灯油!”就是这样的责备,好像也能破除黑夜的魔咒,让我这个胆小怕黑的少年稍稍得以安心。
灯油多珍贵啊!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那是乡下人在咬着牙麻着胆讲,你浪费一滴油星试试!那时候,生产队开夜会点煤气灯(多么积极的小队长),有客上门点灯(客人推门请掂掂自己的重要性),女人们做鞋点灯(勤快的妈妈与奶奶们),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送灶王爷上天点菜油灯,除夕夜与元宵节的晚上通宵点灯,七月半河里放纸船点蜡烛灯,除此之外,点灯都是浪费。读书?写作业?这个可算不了什么……多少辈了,塆里也没见谁考个秀才读个中专大学,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唉。记得有一次,我在保军家的菜坛子上发现一本《西游记》,已经被当厕纸撕到了第十回,孙悟空闹完天宫,都被攘到五行山下喝铜汁铁水了。我借回家,也只能半夜起来偷偷点灯看完。十五十六的月亮夜,我常常会想,月亮光再亮一点点,就可以在月亮地里看见字有胳膊腿,就像看到蚊子的胳膊腿,蜻蜓翅膀上的花纹,母亲就不会责备我这个爱看书写作业的怪孩子。嫦娥姐姐忒小气,她稍微大方一点,我们村的文盲就会少很多。母亲也有费灯油的晚上,那时候父亲在湖北嘉鱼县做泥瓦匠,他读过小学,偶尔会写信回家,母亲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信,也高兴,也犯难,她只上过一年扫盲夜校,扫盲的效果也一般,实在是还没有与我父亲尺素传书的能力。这时候,她会让我在她纳鞋底的油灯前读信,也会让我削好铅笔,听她一边抽索子一边口述,一笔一画写回信,就是这个时候,她的语调明显会温和很多,也不殚深夜,灯芯剪了又剪,也不会去计较她宝贵的几分几钱的灯油了。
对,那时候我已经读到小学四五年级了,除了迷上《西游记》《聊斋志异》,不爱将它们带去茅厕作厕纸,平时也就是个放学后在村巷冲冲打打、一身汗腥的臭小子。我们放学最爱去的地方,是村东池塘对岸,队里的榨油作坊:院子里有一个两层的木楼,男人们爬梯子上去,在阁楼推动一个巨大的木轮,力量传递到楼下轧轧响的油榨,将蒸好叠在一起的油饼榨出油,涓涓滴入木桶里。他们光着背,挂条犊鼻裤,喊号子,一身汗,我觉得他们挤出来的油,未必有他们流的汗多。六月榨菜籽油,十月榨棉籽油,这是两个大项目,油菜与棉花种得多嘛,偶尔也会有芝麻黄豆做饼上榨,特别是芝麻做饼,榨房里就弥漫着令人魂不守舍的香气。能够被大人们赏瓦砾大小一块下榨后的芝麻油饼块,我们会像被孔乙己赏了茴香豆的小孩,欢天喜地,坐在被风哗哗吹动的梧桐树下,听着榨坊隔壁村卫生所里肖医生敲碎玻璃注射液瓶的声响,一小角一小角地啃舔。这一分人间清味唉,远胜提拉米苏巧克力大白兔奶糖之类,在我童年味觉与嗅觉记忆里,勇夺第一。油桶接到的油,会按工分分到家家户户,储藏在大大小小的油瓶与油罐里,三五十斤,就是丰收年!母亲得仔细盘算,由炒菜的一茶匙油开始,逐日逐月,又考虑到年底动油锅炸年货“祝福”的储备,保证这几罐子油,能够细水长流,膏泽我们一家七口一年到头的口舌与肚肠。要是哪一天,她不得不在回父亲的信里,讲起家里断了油,等于说她持家失败,她一定会非常羞愧的吧。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油不行。民以食为天,油就是食的魂。此番情势下,要母亲分出更多的菜油与棉油,来灌注在墨水瓶里,让我焚膏继晷,大话西游,交结哪吒红孩儿孙悟空一干小土匪,这个的确是过分了。
可是,已经不仅仅是西游与聊斋了,替母亲写信这样的创意写作工作坊,好像让我的读书成绩,特别是语文变得好起来。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姓梅,是年轻女老师,长得好看,如何好看法,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头发又黑又长,又厚又亮,好像每天都会往上面涂菜籽油似的。我觉得她特别像《聊斋志异》中的梅女,那个在客舍里,吐着舌头,将书生吓得够呛的缢鬼,梅女会的游戏,打马(双陆)与翻花线,我都会,我猜梅老师也会,但我没有胆子去邀请她比试。只是晚上想到梅女梅老师,胆子又会缩小好几分。梅老师表扬我组词好,造句好。接替梅老师教我写作文的,是郑金芳老师,和我同村,与我父亲年纪相仿,辈分却与我一样。金芳老师高大挺拔,高额头,有一点金鱼眼,相貌高古,有一点像螳螂。他看中我《摘棉花》《插早秧》《榨油作坊参观记》之类的新写实作文,让我在课上念,他背着手站在一边,板着脸,不出声。他对我要求是严的,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语文的期末考试,一百分的卷子,我做到了九十八分,就是说,作文满分了,两分错在填空里,他讲卷子时痛心疾首,由讲台上走下来,拧着我的耳朵,让我去黑板上改正……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左耳垂,在我耍小聪明、沾沾自喜的时候,还是会扯扯地疼。我上初中了,成绩不错,父亲回来找木匠打了一张新八仙桌,漆上黑漆,摆在小堂屋古壁下,给我写作业。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写作业时,听到大堂屋的门口,有人在喊父亲“大叔”,我吓了一跳,听出是金芳老师的声音,我怕的。我又羞又怯,脑袋里嗡嗡作响,像钻进好几只野蜂。模模糊糊听见他与父亲的对话,他去供销社凭油票,买了十斤煤油,送给我读书写作业,他说:“大叔……我们村的读书种子……要是旧社会可以考秀才……”第二天,父亲去肖港镇买回了带玻璃灯罩的煤油灯放到八仙桌上。金芳老师的煤油用完了,他去供销社买,买不到,就会买一打蜡烛给我,直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村通了电,灯盏、煤油灯、蜡烛,才在农耕社会的余晖里,跟我们真正作别。
煤油灯好明亮,自此之后,我就好像不太怕乡村的黑暗了,作业写晚一点,多看几页书,也没有关系。窗外霜露下降,风吹树间,狗吠深巷,天上寒星历历,鬼神们由空中经过,看到我们村这一盏未灭的煤油灯,大概也会赏一个促狭的笑脸吧:这家伙终会被捉将城里去。后来我想,菜籽油与棉籽油是由植物种籽小小的黑暗心脏里榨出来的,是纯天然有机的。煤油呢?它们由远古的生物转化而来,在地心的黑暗黄泉埋藏了多少年,变成人间的一点光热跳闪,好像由远古流传至今的神话一般,它哪里又是无机的、工业的、不天然?我大学毕业后,听说金芳老师因心血管病去世,埋在小澴河堤外我们的祖坟地里。其时他还是民办老师的身份,要是活到现在,能享受国家补贴的福利,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晚年。他在报纸上读到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的小文章,那高古而严肃的脸上,会露出一点欣慰。
有一天,这乡间的黑暗,也会被城市夺去。有一些村组,已经装上了太阳能的电灯。看到某市要发射人造月亮的新闻,我想起童年的那个心愿,开出这个脑洞的家伙,也一定在中国某个八十年代的乡村里,对着嫦娥姐姐腹诽过。核聚变可控之后,这些更不在话下,我们的星球没有黑暗,光明席卷而来……现在我躲在乡村寒夜的纯黑里,想起那盏煤油灯焰摇晃的少年耕读岁月,想起金芳老师送来的十斤灯油,心里又羞又愧,好像黑泽明所讲的,蛤蟆又出一身油。那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由家乡厚土所赐予的灵光。
2018年12月5日,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