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翰
“光落在你脸上,可爱一如往常,你的一寸一寸,填满欲望,城市啊有点脏,路人行色匆忙,孤单、脆弱、不安,都是平常,你低头不说一句,你朝着灰色走去……”随着陈粒激昂的歌声,一身白衣的马嘉旗在破旧的天台上,绽放了她的笑容。这是她在影片中唯一的笑,也是唯一在阳光下的绚烂镜头,随后就是倾盆大雨……《无名之辈》这部电影的叙述节奏很快,多线索齐头并进的叙事,戏剧冲突安排得满满当当。任素汐扮演的马嘉旗在“眼镜”和李大头的摆弄下,摆出美丽的造型,这是她的高光时刻,也是本片中唯一没有戏剧冲突的时候。然后他们从快乐中安静下来,开始讨论奈何桥。
随着《无名之辈》的瞬间走红,网络上出现了很多以小人物的平凡生活为主题的图文,把日常生活中“无名之辈”的大众生活演绎得温情而诗意。然而《无名之辈》这部电影真的是表现平凡人生的吗?或者说,它的诗意是像十七世纪荷兰的市民绘画那样,静静回味和体验我们普通的日常生活的时候所产生的令人微醺的气味吗?
好像并不是。导演饶晓志在构思这部电影的时候,设想的标题是《荒腔走板》,里面的人物都是无名之辈,但是他们所经历的并不是平凡人生。无论是高位截瘫的马嘉旗还是一心想做黑道大哥的“眼镜”胡广生,他们的经历并不会使观众产生任何“移情”的作用,即使是看起来怂头怂脑的李大头,他爱的也是不平凡的人,要娶的也是不平凡的亲,对人生大事上的不平凡选择,信念坚定毫不含糊。他们虽是无名之辈,但走的都不是寻常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座桥。
这部电影的诗意恰恰来自于无名之辈的非常不平凡。有人从电影中提取鸡汤说,要安于平凡的生活,不要瞎折腾,不然就会像“眼镜”一样荒腔走板,或者像老马那样,折腾奋斗,柳暗花明又乐极生悲,搭上了一家人的幸福。其实,这些都与电影中的主人公无关,尤其与观众在银幕前获得的感动无关。无论是老马的奋力一搏,“眼镜”与马嘉旗的峰回路转,李大头憨憨的痴情,他们都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艰难生活在他们的爱的照耀下,发出不一样的光芒。这也是电影真正打动人心的地方。
有人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电影,但是实际上影片并没有这样的野心。有一个不容易注意的细节:“眼镜”和李大头在天台上为马嘉旗照相的时候,用的是一个长镜头的单反相机,它不可能是劫匪随身带着寻欢取乐的,也不可能是困顿的马嘉旗家里会有的物件。这个明显不合理的细节说明了导演对于现实层面的议题并不挂心。
因此,虽然跟《我不是药神》一样,都是描写小人物的悲喜,但是《无名之辈》的情绪并不是落在社会关怀,最终还是停留在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说到底,这是一部草根现实主义生活场景包裹的浪漫爱情片。导演最初也许主要考虑的是喜剧性,但是最后真正激动人心的还是浪漫,小人物的极致浪漫。
“眼镜”与马嘉旗的爱情碰撞当然是影片的情感主线。一个胸怀江湖梦想,一个因为车祸高位截瘫。导演和演员们在影片中完成了一个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务,让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发生得那么自然,“眼镜”爱上那个对自己的身体嫌弃得不得不努力寻死的姑娘,并不像一个传奇,看上去那么顺其自然。残废弱女子一心赴死,什么都不怕,想走江湖的却是满满的外强中干,这个反差构成了上半场笑料的主要来源。然而当马嘉旗突然对“眼镜”和李大头说你们走的时候,突然从牙尖嘴利变成了哀求,她的崩溃让所有人心碎,也让所有人爱怜。“眼镜”和大头在帮她处理让她崩溃的一切之前,先帮她把脸盖上,这样的细节让人感到特别的暖心。
这个时刻,当然是他们在帮助她,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讲,她何尝不是在帮助他们?“眼镜”对马嘉旗的所有改变,都是从这一刹那开始。看完全片,我们再回想他们走上天台拍照的欢乐场景,就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情节的自然发展,而是一个特别的象征。导演配的插曲 《光》,一方面是应和具体的场景:“眼镜”和李大头把马嘉旗从常年封闭的家里带到了充满阳光的天台;另一方面也是“眼镜”和马嘉旗相互成为了摄入对方心灵的光。在电影里表现的充满纠结和冲突的痛苦中,这一刹那的幸福,是我们浮沉人世中的一点希望。
任素汐的表演实在出色,她没有漂亮的面容,但是她的演绎令每一个人心疼,无论是“眼镜”还是观众,让那个临别的短暂拥抱格外不舍,无语而缠绵。切入人心的痛苦与拯救,让他们的爱情既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又那么理所当然。“眼镜”在手机店里有多么狗熊,在马嘉旗面前就有多么英雄。这两个落魄的人儿,在另一个层面上成就了英雄美女的故事。
《无名之辈》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多线索的喜剧,其实那是个假象。影片的笑果主要还是靠传统的情节冲突和演员的表演,加上语言的特色,例如马嘉旗与“眼镜”的交锋,“眼镜”与大头的搞笑抢劫,都与多线叙事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片中的多线索主要起到的是加快节奏和产生大结局的作用。不过,并不能因此而认为《无名之辈》的叙事结构是失败的。因为多线索叙事喜剧有固定的套路,过于新奇的东西更加经不住重复的耗损,而且这类影片不容易产生悲剧性的情感。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的作用是让人疏泄恐惧与怜悯,作为一部喜剧的《无名之辈》做到了。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