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2月0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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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希腊的阳光


    陈婧祾

    1960年代初,周作人写《知堂回想录》,提及当年“思想革命”时自己写的第一篇白话文,是翻译古希腊诗人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的一首牧歌,并全文抄录为翻译加添的题记。周作人文抄公,抄自己的文章不稀奇,稀奇的是,隔了六七章再提《人的文学》,却一笔带过,只抄陈独秀回信里一句赞誉而后更多约稿,便算了事。五四时代,知堂以《人的文学》获盛名、成为一时标杆,时隔近半个世纪,却厚此薄彼如是!

    谛阿克列多思来自西西里,是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城内的著名诗人,以荷马的韵律记录南方岛屿上农人牧民的爱恨悲欢。周作人提到的《新青年》上这首《古时今译》(谛阿克列多思牧歌第十首)叙述的就是两个割稻人关于爱情和劳作的对话:害了相思病的一个唱起给心爱姑娘的恋曲,而他的同伴则报以一首劳作之歌,向地母祈愿  “多果子多五谷;愿田稻成熟,百果长得多呵”,并指出“太阳底下作工的人,应该唱这样的歌才是”。周氏那时的翻译,基于英国古典学家Andrew Lang的英译本。Lang在给这首诗的简介中喟叹这样的旋律“当是谛阿克列多思会在田野上听人唱诵的”。Lang把这位诗人称为“自然的学生”,西西里阳光灿烂的山坡、海洋、牧人/歌人给了他诗的训练,让他的诗歌阳光肆溢,充满熠熠生辉的喜悦。

    在周作人的创作年谱上,希腊文学的译介并不始于谛阿克列多思的这首牧歌。1914年他就撰文介绍希腊女诗人萨福。在《古诗今译》之前,也曾用文言文译过谛阿克列多思的作品。周氏改用现代汉语,始自这首牧歌,也许多少带有偶然。不过,写回忆录的时候,他着眼当年的翻译,也并不以语言为重。前文已经提到,这是为了“思想革命”:“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可是,这首古代希腊的牧歌如何致力于现代中国“思想革命”,目的又是什么?

    回到1917-1918年《古诗今译》写作和发表的现场,我们今天理解的现代中国文学或文化尚在萌芽之中。当《新青年》群体的知识分子展开新文化运动,就必得仰仗各自过去的教养和经验。个人的意趣与对现实的考量铸成对新文学的憧憬,而彼此诉求的碰撞、融合,最初助力于这一传统的成形。谛阿克列多思作为周作人进入这场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切点,知堂即在现代中国传统的根基处,手植——用他自己的说法——一棵希腊的“根芽”。这根芽当时种下,于己于彼或者并不见端倪;然而知堂回顾人生之时,已成其一生事业追求,意义成失都了然于心。

    1918年之后,1932年周作人出版《希腊拟曲》,这是他在民国时代最主要的希腊文学翻译作品,从希腊原文翻出海罗达思(Herodas)拟曲七篇和谛阿克列多思牧歌五篇。周自称这小册子是为了不使学习希腊文的功课白费,却又畏于雅典时代的大师。这般遁词之下,谛阿克列多思的语言其实是出了名的艰深,而海罗达思成为最早可在汉语中阅读的希腊作者之一,殊为瞩目——其人其作,事实上直到不久前1890年才在埃及的一次考古发现之后为现代读者知晓。但周作人自有不可不翻译的理由。海罗达思同样是亚历山大时代的作家,拟曲为其招牌文体,原是专门模拟下层人物对白的单口表演,当然我们今天能读到的不过是已经失去了生色的文字稿。在知堂看来,生当颓废时代,来自另一个颓废时代的作品,实在更适合。在《拟曲》的序言里,他还提名了同是希腊兴盛时代之后的路吉亚诺思(Lucian,周氏后来用译名路吉阿诺斯)和朗戈斯(Longus)为心仪之作。朗戈斯有《达夫尼斯与赫洛蔼》(Daphnis and Chloe)传世,讲述Lesbos岛上天地四时的变化和少男少女的纯真爱情,译文集《陀螺》收有他翻译的片段。路吉阿诺斯以人性写神,嬉笑怒骂间描摹人间百态与俗世魅力,周氏与他的缘分贯穿五十余年,后在1960年代初年完成主要作品17篇的翻译,并在遗嘱中慎重表示这个翻译是其一生文字唯一应被重视的。此一偏重,与回想录对《古诗今译》同出一辙。而一路的偏重背后,是周作人为现代中国移植希腊根芽的真正用心。

    以这四位颓废时代的作家为代表的希腊文学,在周作人的讨论里,惠及今世希腊人。我们还记得,不到二十年前,梁启超借希腊悲中国,萨福故土成为土耳其一省,中国则败于日本,叹息古典文明的堕落可如此,一时拜伦“哀希腊”之曲余音不绝。但是,周提醒我们,20世纪的希腊毕竟从其殖民的历史中走了出来,那么希腊人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希腊人有一种特性,也是从先代遗留下来的,是热烈的求生的欲望。他不是只求苟延残喘的活命,乃是希求美的健全的充实的生活”(《新希腊与中国》),这样的现世主义定义了周作人心目中“希腊民族的真精神”。就如  其  解  释horān hēlion,这  短  语 可 追 源到荷马,直译作“看见眼光”,“意思即是生存在世上。这里很可以看出希腊古代的现世主义来。他们尊重这现实的生活,只在有这肉眼看见着阳光的时候,才算真是生存着”  (《〈希波吕托斯〉注解》)。阳光穿越千年,在现代希腊作家如霭夫达利阿谛思(Argyris Ephtalictis)的作品中依然透出温暖和生机。而这样的现世主义,恐怕也没有比——如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所唱——阳光下的爱情,尤其阳光下的劳作,更为有力的表达。

    周作人一生的很多追求,大概都可以从这种现世主义出发得到解释。比如,他在五四之前就开始收集儿歌、民间故事,1920年代发起歌谣研究会,身体力行提倡民俗研究,要“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注意一下如“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水里的东西》)。周氏自陈这是对“野蛮”的兴趣,无论这野蛮属于人类的幼年,民间的生活,抑或文明的初始。五四将领提倡新文化,发愿于对已经毁坏的古典文学的不满。周氏在王纲解纽、礼崩乐坏之时谈野蛮,则真应了所谓“礼失求诸野”,意想从文明的边缘重新寻找一个古旧的传统在“颓废时代”——我们也可说“后古典时代”——的生机。事实上,在民歌童谣与古典文明,希腊影响与中国现实之间,有着传统与当下、民间与精英、民族与普世的复杂纠缠,难以在此展开。但可以说明的是,这一希腊的根芽切切实实在知堂的思想中盘根错节,反过来也成为他一以贯之的理想。希腊的阳光随着路吉阿诺斯,也将照亮他日后黯淡的人生。

    火烧赵家楼那天,周作人并不在北京,他正携家带口往日本探亲访问。国内的形势使他迅速回国两月,也使他必须对发生的事情表态。他谈日本见闻、中日关系,在文章最后谈到日本国民性,提及日本农夫劳作的美,突然话锋一转,也谈起中国的农民。说起国民性,那时候鲁迅正在写鲁镇的故事,痛心重重桎梏下愚昧麻木的中国人,吶喊启蒙;周作人却写道:

    我在江浙走路,在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慨,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贫民”中间。(《游日本杂感》)

    适时1919年,五四正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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