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1月2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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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种芦粟,吃芦粟


    高明昌

    最小的妹妹打电话给我,说:“哥,芦粟好吃了,你们回家来拿吧!”

    其实,我对芦粟的期待,比起妹妹的电话,要早好几个月。我想大概在母亲播插芦粟秧苗的时候,我就开始期盼了。

    四十多年前,海边村的几十户农家,不管是西高家,还是东高家,没有不种芦粟的。勤谨的人家一般都在五月的开头就开始下种落籽——先用铁铁

    搭翻转土地,过了几天,那块地被太阳晒得熟了,再敲碎泥块——要敲到泥块像沙土般细碎为止,然后开始匀匀地落籽。落籽的那天,如果不下雨,还要用粪桶浇上一些河水,有的甚至还在上面放上一层薄薄的稻柴,这过程叫作培育秧苗。过了二十来天,秧苗长到半尺高了,就拔出秧苗,开始插种。宅前宅后凡是有空隙的地方,包括田头田埂之类的角角落落,还有什边地上,都要种的。种得最多的,是河浜的斜边坡地。

    也有几家人家是不落籽的——早在四月底上的一个傍晚,他们已经端了一碗汤圆,或者几个粽子,专门去了自己闲话说得来的人家。干什么去?串门去,央求人家落籽时把自己需要的那部分也落进去,待秧苗长大后再直接插种,此种做法叫作讨秧。他们之所以不落籽,是因为落籽的过程比较繁琐,同时也需要技术。如果落得不好,既浪费辰光,又浪费种子。托人只需一张会说话的嘴,一碗做了点心的粮食。当然,最关键的是被央托人家的热诚与善良——这本来也是应该的,都是姓高的,根上说,都是一家人。

    与任何一种作物一样,芦粟下种以后的管理也是重要的。落籽后的那块地,母亲时不时走过去看看,有时还会蹲下身,翻开稻柴看。种田人都知道,往往该长出来的苗儿还没有出现,这杂草倒先长出来了。母亲经常去拔草,而且这草要连根拔掉,不让土里的营养给草吃光了。拔了草还要浇水——五月天气温差大,太阳有时会成毒日头的。所以,母亲有时会掀掉盖在土上的稻柴,有时又会盖上稻柴,像小时候给我穿衣脱衣一样,全看天气的脸色。待秧苗露芽、露头以后,母亲去看地的次数更加多了,待秧苗长到了四五公分长,就会叮嘱父亲施肥去。那时施的肥就是粪坑里人出恭留下的东西。母亲叮嘱父亲,一要捣碎,二要加水。母亲担心浓了会营养过剩,秧苗会只长叶,不长根,所以要父亲慢慢地加大浓度与次数。待到秧苗长到半尺高,第二天要拔苗的时候,当晚父亲还要去浇一点水。这水是用来松软土地的,因为明天要起秧头了,不蓬松土地,秧苗要拔断的。这些做法,看上去很杂碎,其实是一环连着一环的,都是依据了芦粟的生长规律来的。

    移种拔苗的手法也是有讲究的。母亲左手轻轻荡开秧苗,右手的三根手指头捏住植株离地最近的地方,这样拔就不易弄断,或者少断。插播是在另一块地里,不是力气活,但也要用心。母亲先用插刀插入地里,握住插柄左右摇晃几下,扩大洞口,洞内的土蓬松了,再将一棵秧苗放入、扶好,泥土往根部送去,用掌心压,劲儿不重也不轻。一棵种好了,离这棵半尺左右的地方再来一株。这半尺是距离,更是道理。待所有的秧苗插光了,母亲会用粪桶在每一棵秧苗的根上浇一点点的水,再带着笑意离开,像是看到了秧苗的成长。

    其实,不是所有的成长都能如人所愿的。芦粟苗从此地移种到那地,是真正的连根拔起,再人性的拔也是伤筋动骨,所以插种后的开头几天,叶苗总是耷拉着叶片,一副恹恹的情状。如果叶片焦黄、打卷,最后垂落到根部,这秧苗就死了,就需要补种。所以母亲在移种的开头几天,早上总要去看看望望。补种也是移种,也是一样的繁琐。不过补种的苗儿成活率很高,因为原地的土松了,移种时受的影响小。而一旦成活,苗儿们的生长速度也是惊人的,真的是一天一个样,分分钟在成长。母亲也还会去看一看,在秧苗的下面除除草,除好草后再请父亲浇点粪。那时母亲最担心的是芦粟是否生虫,如果看见青虫就捉掉,如果是蚜虫,就要用药水喷了——蚜虫是一团一团的,像涂在叶片上的污泥一样,掰也掰不清爽,必须喷药才见效。一般喷一次就够了,喷过以后的芦粟像清水清洗过的一样,叶片儿绿得哑静,茎是根根绿里带白,且笔直,直抵天空。

    半月不见,它可以长得和你一般高了,一月不见,它比你高出一头了。那时的芦粟不是吃的,而是用来看的。那矗立在路边、岸头的一两排芦粟,就像竖插了一面面绿色彩旗,在风势的鼓动下,飒飒招展,叶片儿随风摇动,击碰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像在奏一部田间的交响曲。河斜边上的最好看,排排对对,对对串串,风吹过顺势此起彼伏,像一波波的绿浪,再倒映在河里,就像镶嵌了一大块碧玉,灿烂至极。到了这个时候,各个人家就被芦粟包围了,耳听的是芦粟的声响,鼻闻的是芦粟的清香。乡下说,只要农家的宅前宅后种满了芦粟,人就不生毛病了。到了这样的地方,糊涂的人会变清爽,清爽的人更爽朗。这个话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倒是想问:这芦粟与人的毛病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看了芦粟还是吃了芦粟才清爽的呢?还是说看了与吃了都重要?

    看归看,芦粟毕竟是拿来吃的,到了七月份,芦粟就熟了,可以一直陆陆续续吃到十一月。判断芦粟好吃不好吃要看穗头和节秆。熟透了的芦粟,穗头已经由青色、淡红色转为黑色了,而且黑得发亮,秸秆也已经长到三十来公分的长短了。剥开秆皮,会看到一层厚厚的白色黏粉,手一撸,粉就会脱落。这些都是成熟的表征。其实,芦粟熟不熟还可以通过闻香来知道——如果闻着有幽幽的甜香味道,这芦粟肯定很甜了。

    我们管芦粟熟了叫甜了。芦粟甜了,就要去攀芦粟。这个“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镰刀直接割起芦粟的根,还有一种是用手拔,先将芦粟的头抓到手心,整体弯起来,在顺势朝外推出去的时候一个向里摁,一摁一“啪嗒”,芦粟就连根拔起了,就可以扛到屋里来,或者成捆地放在场地上。先用手剥掉秆上的皮,再用菜刀按节切断。

    吃芦粟的“吃”和吃别的不一样,吃别的都是吃下去,吃芦粟呢就是咀嚼——用牙齿把芦粟的秆皮咬掉后,一段一段吃掉节秆,把甜水吸干,再把渣吐出来。这个过程是动牙的过程,牙齿很辛苦,嘴巴却很甜。

    乡下人吃芦粟也是集体的吃法。当年开吃的第一天,傍晚时分,大家都吃好了夜饭后,会拿了自己屋里的凳子来我们家里围坐,打过招呼就开始吃芦粟,吃了一会儿就要有评价。先评价一下芦粟的甜与不甜,今天在我们家吃就都说我们家的甜,明天换一家了,就要说那家的甜。这是必须要有的恭维——因为肯定甜就是表扬那家的人会劳动,是一种鼓励吧——然后才可以扯南扯北,再说到农事。有时因为人多不够吃,有人会自觉站起回家,不一会儿就又抱了一大捆芦粟来,往地上一扔,大家又开始吃了,吃得不分彼此。对了,就算是白天,在干活的当口,有人饥渴难捱,看见河畔有芦粟,攀一根充饥或者当茶水喝,从来没有人认为是偷的,相反,被攀的人家还会在大家面前说,我们家的芦粟被人攀光了。那神情一点也不肉麻,因为有人攀,首先是因为芦粟长得好,长得好是因为主人会种田,会种田在那时是非常值得自豪的。

    这样的芦粟种了几十年,也吃了几十年,当然也开心了几十年。后来,大家发现芦粟长得越来越短、秆越来越细,甜味也越来越差了。原因呢?讲不清,但有一点是都知道的——蚜虫越来越多了,而且喷一次药也不够了。这时候,有人家开始种“高粱芦粟”了。什么叫高粱芦粟?指的也是长相,就是这芦粟穗头像高粱,秆像芦粟。高粱芦粟最大特点是抗旱能力强,但是这芦粟节秆短,硬度高,容易别牙。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甘蔗芦粟,看上去像甘蔗,只是比甘蔗要细得多,但秆粗,撕皮又爽,肉质又清脆。家乡人对甘蔗芦粟的评价是“根头甜到梢头”,但是难种——所谓难种,就是整个的管理过程时间比较长。没有隔开几年,这两种芦粟也就都不种了,留在土地上的还是原先的大家种的青皮绿肉的芦粟。

    母亲也年迈了,却还年年种着芦粟。我觉得这劳作对她像是一种活血化瘀的疗程一样。芦粟甜了的时候,妹妹也就有理由打电话喊我回家看看。就算不再像当年那样,那么多高家人聚在一起集体吃芦粟,但是,也是一个小小的团圆的机会——芦粟给我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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