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从经
庚辰、戊戌两载,真是一个群星陨落、硕果凋零的年代,饶宗颐、冯其庸、金维诺等大师先后弃世,惊悉查良镛先生仙逝,心中郁结,茫然若失,伫立窗前,寒气逼人,横竖睡不着,遂伏案撰写几段追怀先生的片断文字。
侠义“搭救”后生晚辈
1989年顷,受小思(卢玮銮)、伊凡(孔惠怡)两位香港才女的推荐,由陈方正博士主持的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聘请我作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抵埠不久,虽有通信而未谋面的查先生招饮于海鲜舫,甫见面就伸手紧握,并开玩笑说:“名字古板,人倒挺靓仔。”安排我坐在他的座右,向席间诸人介绍:“这是上海来的胡教授,请大家多多关照。”由于第一次见到自幼心仪的大家,心中不免兴奋和忐忑;加上素来口讷,又见满桌都是陌生人,更加显得局促。先生见状立现大侠风范予以“搭救”,气氛顷时喜乐多多,我亦立即放松了。
先生说的是“沪普”(带有浙江口音的上海普通话),因我是“新人”,席间频频嘘寒问暖,并询及将在港大读博的情况,叮嘱我在港生活应注意的若干细节。言谈中时闪幽默,他向席间人说:“我读过胡教授在我们《明报月刊》上连载的《东瀛访裨录》和其他一些文章,就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姓名有点酸,文字颇老辣,恐怕是个正儿八经的老头子吧,想不到比他的师兄漂亮(先生指指席间的黄霑先生,他毕业于港大中文系),而且还有点怕丑(沪语:害羞)。”引起哄堂大笑。最后对我说:“我有个基金,你到港大读博后,每月资助你两万港币,直到学位拿到为止。”对此我当然十分感谢。香港米珠薪桂,有先生慷慨资助,当然有裨于我专心问学,免于冻馁。后来,我在港、沪两地以繁简两种字体出版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的《跋》中都郑重申谢:“撰述本书稿期间,曾得到‘查良镛博士文化基金’为期两年的资助,谨对素所心仪的金庸先生致谢。”
先生对后辈的垂爱和哺育,我将永铭心底,终身毋忘。他曾经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做学问,一定要竭尽全力地拿点新东西出来,不然就是浪费了纸墨。”这句叮咛和饶公的“勿要炒冷饭”的告诫一样,成为自己治学遵循的规箴,只可惜天资鲁愚,又复怠惰成性,实在拿不出像样的成果以报先生的厚望,深以为憾。不过,自己还是努力以赴的,无论鲁迅研究、近现代文学研究、学术史研究,都力求不因袭陈言而有所创获。仅就先生资助完成的40万言的《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来说,当时得到权威学者“诚足导人以入德之门”的“开山之作”的评价,先生闻之十分欣慰,带我到中环的上海会所尝鱼翅火瞳,以资奖励。
鼎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
先生对我所从事的弘扬中国文化的工作也十分关注,当时中国文化研究院设置有主管导向的督导委员会,主席是董建华先生,查先生也欣然就任督导委员。我们院址原在特区政府提供的启德机场政府大楼的贵宾厅(港英时代历届总督在机场迎送贵宾的地方),后因拆迁搬到北角的嘉华国际中心(吕志和先生产业),先生的明和出版社也设于此,彼此只隔几个楼层,更有了就近请益的机会。先生对我主编的“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时予指导,诸如对网站的内容和形式都有建议和匡正。网站中“中国文学精华”系列里涵有“金庸的小说世界”专题,从提纲到细则都得到先生的指导,他还提议请北京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严家炎担任专题主笔。严先生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我们都参与发起组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他是会长,我是理事,故而沟通起来比较方便。网站共有18个系列300个专题,每个专题的规格文字稿3万字,其他尚有视频、动漫、图片等多媒体因素。严家炎、陈墨先生写的《金庸的小说世界》文字稿长达9万字(比统一规格多出两倍),我思忖再三还是签发了,因为金庸毕竟与众不同(另一作特别处理的还有史金波教授的《西夏王朝》,也是9万字)。定稿后送呈先生审阅,他一个晚上就看完了,还提出了增删修订的意见,条分缕析,洋洋洒洒,前辈学者的严谨、认真劲儿令我折服。专题中需孱入大量根据先生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片断,他都专门与有关机构打了招呼,给予优惠,从而节省了一笔不菲的版权费。因为先生觉得这是公益事业,所以呼吁大家尽可能给予支持。
“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历时三年建成,在建成的当年就荣膺联合国首届世界信息峰会颁授的“世界最佳文化网站”大奖。先生也非常高兴,他在我们出版的纪念画册中题辞道:
了解唐虞夏商,
中国灿烂文明如何缔造;
研习大汉盛唐,
东南西北民族融合贯通。
恭贺“灿烂的中国文明”出版
金庸敬题丁亥年春于香港
先生的题辞是对我们旨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网站内容的高度概括和精辟表述,同时也是对我们工作的鼓励与期冀,全院人员当时为之振奋。
我们还专程拜访了金庸先生,请他就中国文化研究院以及“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的建设和发展给予指导和希冀,并作了视频记录。先生说:“现在全世界中国热很厉害,全世界到处如英国、美国都来学中文。好像韩国般,学外语的差不多80%都学中文,所以全世界学中文的学生多得不得了。好像你们这个网站上面,是他们学中文的很好的一个辅助工具。很多网民、很多学中文的人也希望看你们的网站。对中国有什么问题不懂的,就找出一个专题来点击,在你们网站上面,看到中国文明的情况。所以,我希望你们的网站在细节内容上再丰富,让全世界学中文的人,对中国的情况,大家都了解更多。”先生的期望就是我们的动力,同仁们随即为网站学术的精确性、知识的丰富性和形式的趣味性,投入更多的努力。
先生执掌浙江大学文学院时,举办了一场有关中国文化的国际研讨会。他命我与会,并命题作文:在会上谈谈编纂“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的经验。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好谈,然长者之命,焉得不遵?遂草就急就章,自港飞杭在会上作了《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创建〈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的经验》的发言。谈了网站在传播中国文化中的几点经验:一、香港是基地,祖国是后盾;二、凝聚专家智慧,传承民族遗产;三、获高层奖掖,有各界支持。先生表示认可,将发言稿收入了会议的论文集,并推荐给香港中联办主办的《新紫荆论坛》发表。
先生对中国文化研究院的关切和鼎助,证明先生服膺国家“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战略目标,赞同并推进“增强中华文化在世界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其浓郁的家国情怀,务实的实干精神,对我们都是鼓舞和策励。
写小说为了“叫人学做好的人”
2007年元旦,我们在“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中创建了一个子网站——“文化新闻”,宗旨在于为海内外读者提供一些健康的、新颖的文化信息。应众多读者要求,我们准备对金庸先生做一次访谈。当时先生已经八十高龄,一般不接受采访之类了;但当我致电提出请求时,他爽快地答应了。
1月15日,我率同事们拜访了先生,访谈记录与视频就发表在当月的“文化新闻”中。今撮要介绍其中若干内容——
当我问到:先生有什么话想向全球的华人读者说的呢?先生说:“我想向全球华人讲,我主要的小说主题就是叫人学做好的人,不要做坏人。”接着阐述了“侠”的本义:“有些中国传统,中国叫‘行侠仗义’,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帮助别人家的……这种行为,这种精神,还是值得提倡的。”进而宣示:“所以武侠小说宣扬这种精神,你看我的小说,十几本小说中,每一本都宣扬这种精神:要主持正义,坏事情不做,做好事情。遇到人家做坏事时,就干预他,希望提倡做好事。”
我还问了一个大家比较关注的问题,小说最新的修订版推出之后,受众的反应各有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先生对这些意见及反应有何看法?您对自己以往的修订及现在的新修订版又有何看法?先生的回答比较重要,就不再节选而照原话迻录了:
新的修订版改得比较多,最主要的就是《天龙八部》。主要改了是因为以前篇幅太长了,我写了差不多四年多五年了。那么写到后面,前面的就有些忘记了,不太接头了,所以要把它前后都要统一起来。
我的好朋友、作家倪匡前几天给我讲:有些人不喜欢新的修订。我说这是什么道理?他讲了一个笑话,他说:“作者进步了,读者不进步。”
现在,后来慢慢读历史读得多了,就想到:中华民族、各个民族应该大家互相平等,不应该种族之见太深了。所以把《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这些都修改了一下,就是以民族融合、团结为主题,不是以前那样以民族斗争为主题。
《天龙八部》的武功没有改动,不过后期就解释艺术是容许夸张的。这武功按道理是不可能的。好像“六脉神剑”,把内力从手指里逼出来,这种是不可能的。但在艺术方面,全世界的艺术都会夸张的,都有不可能的。好像毕加索画女人,他画得同一幅画里,一个女人有两个头,这是不可能的。他这样画却变成名画了。他想表现这女人三心二意,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我不清楚先生在别的地方讲过同类的话没有,以上可能对金学界的研究有所裨益。
先生还谈了对根据他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的评判,肯定地说:“《神雕侠侣》,我觉得还是刘德华和陈玉莲拍得比较好。”强调指出:“对,刘德华演得比较好,应该庄重、正经比较好。”也批评了某些演员为了维护形象怯于表演的现象:“小龙女……样子蛮漂亮的,但她怕难看,不敢作表情,一作表情就怕破坏了她原来的相貌,就改动了!她要哭的话,她不肯哭,流滴眼泪就算了。”这当然不足取。不过这位女演员的演技后来有所进步,也许是听取了先生的批评吧。
最后我请求先生谈谈在英国剑桥大学深造时的感受和体悟,先生说:“我在英国念书,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要求你一定有创见,没有创见的、人家写过的,你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有用。”其实这与先生以前私下叮咛我的“一定要竭尽全力地拿点新东西出来”的话异曲同工、如出一辙,够我受用终身。
金庸先生的作品脍炙人口,不胫而走,自不必我絮聒。诚如有宋一代凡有水井处皆唱柳词,而今凡有华人之处无不读金庸,我当然也是先生万千拥趸之一,搜集他的作品各种版本都有,然而最珍贵的还是先生赠予的一套竖排繁体字本。先生在每一部作品的首卷扉页都亲笔题署:“从经先生 请指教 金庸”,而且特别在《书剑恩仇录》的首卷扉页上写下了:
从经先生 请指教
从经不纵权
事事守规矩
金庸
这是十分宝贵的前辈训导,应作为做人的南针,视之为终身遵守的圭臬。
先生如今走进了历史,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史均须用金字镌刻他的名字。我在标题中用了“不灭”二字,当然也是不朽的意思。先生的心血结晶已经置于中华民族的精神宝库,他自己曾预言一二百年后还有人读他的书,但这个估计太保守,我相信会传之久远。衡估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作用,非我所能,这是金学家们的事。我在这里仅仅表达一个读者,一个曾蒙先生垂爱承其恩泽的普通读书人的感恩之情。据闻襄阳城当晚全城点亮了蜡烛,寄托对远去的先生的哀思,我也添一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