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1月1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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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远离众声喧哗


    卡特琳娜·穆里基[希腊]杜海燕(译)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龙缓缓移动,仿佛一条羸弱的毛虫在苟延残喘。坐在又破又小的车子里,克里斯蒂娜·波利提感到整个神经都要炸开了。卡车都拥堵在路上,小汽车也被挤得龟速爬行。更惨的是,在这极度燥热的八月,总有车子熄火,顺便给引擎降降温。

    人声鼎沸,汽车长鸣,还有在混乱嘈杂中向前开路的摩托车轰鸣声,更是恶化了交通的拥堵,挑战了她的忍耐力,而她却无可奈何。已经离开雅典市中心一个半小时了,却刚刚开了11公里。

    她回想起祖母还在世时常常说的话:“不怕慢,就怕停。”

    她苦笑了一下。还有70公里才能抵达目的地——卢特拉基城外的一个小村庄。自从她父母远赴加拿大谋生以后,祖母就是在这个小村庄陪她长大。

    后来她告别小村庄,怀揣年轻时所有的梦想和憧憬,到雅典大学农业系读书,但心中对未来的希冀在最近的经济危机中受到惨痛打击。

    而后祖母的房子也被永久废弃——同时被废弃的还有她曾经的心。由于无法直面那空荡荡的房子,多年来她从未返乡探望。唯有朝着目标埋头努力,争取拿到学位,抛弃所有消极的思想和痛苦的回忆。

    谋生不易,她每天一边学习,一边在立宪广场的咖啡厅兼职。五年来的每一天都是从凌晨的手机闹钟开始,到钥匙插到小公寓的门锁时发出的开门声结束,天天如此,从未停歇。清晨7点搭上公交去最近的地铁站乘车,然后气喘吁吁按时跑到教室里。

    每天往返在这同一条焦虑的路上,嘈杂的交通、刺耳的喇叭声,到处轰鸣着的各种各样的重型机械,加上污浊的空气,常让她感到胸腔沉闷,烦躁不安。

    一放学她就冲到餐厅,啃上几口,稍微有点力气就马不停蹄地乘地铁去打夜工。午夜后,她还在餐桌前接单、服务、代顾客埋单,致意,迎来送往。甚至在工作重压之下,双脚像灌铅一样,大脑快被这城市永不停歇的骚动震得快要爆炸的时候,也要面带微笑保持愉悦。公交和私车的鸣笛声,救护车的警报声,消防车,游客的有轨电车,流浪的音乐人,构成了这个大千世界巨型剧场的合奏曲。而她,只是沉默不语的路人甲,不渴望获得善意的掌声。

    她唯一的逃离现状的希望就是有时间时完成的几趟近郊游。城里唯一的亲戚给了她一辆老汽车,允许她四处逛逛。就在这几天,她突然莫名地渴望回到那个她久别的村庄,回到那个她因读书而离开的村庄。有种潜意识在驱使着她。

    路尽头是斯卡拉马加斯造船厂,沿途聚集了六千多名叙利亚和库尔德难民。灵魂备受折磨、梦想被连根拔起,却还有些人在几乎崩溃的人生中竭力谋求希望的阳光。“生存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她惊叹着。

    她的思绪飘去了加拿大。至少父母已经合法离开,生活在和平安宁的环境里,有家可回,有工可做。想到这里,她也有点其他的担忧,但是几乎刹那间,她满脑子都涌现出了自己的问题:这些年历尽艰辛,终于坚持到了大学最后一年。几个月以后,她应该已经拿到学位,面临职业前景的挑战了。然而,经济危机和引发的失业潮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巨大困难。难道要像大学好友和学生们一样出国谋生吗?还是就此扎根妥协接受一份微薄的薪水?抑或是,抛弃自己的专业找份生计?最近这些情况比比皆是。

    各种纷繁复杂的思绪在脑海中交织,如蜂群嗡嗡作响,让她更烦躁不安了。好在此时交通拥堵开始缓解。车子没有空调,她打开窗,迎面吹来了混合着浓烈的汽车尾气、热焦油和汽油的热风,她有点反胃。现在是雅典市中心以西20公里,刚刚经过了阿斯普罗皮戈斯剧院。她又关上车窗,打开收音机,但一听到那难听的音乐和电磁干扰声,她就关掉了收音机。

    她自己开始哼唱旋律,突然意识到唱的是一首小时候祖母常常给她唱的歌曲。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不过耐不住曲子实在让人心旷神怡,就继续哼唱起来。“只要永驻心中,就不会消失。”她记得这些话,心中涌起了美妙的感觉。“难道这就是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她眼睛有点湿润了。

    她最初的想法错了,时间过得很快。这辆小破车现在已经飞驰在乡间小路上。右手是科林斯海湾,左边是格拉尼亚山漫山的绿色。

    她放慢车速,打开车窗,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混合着松树、乳香树、百里香以及各种各样的山地灌木和草药的气息。山里飘来的气味和海洋吹来的咸气混合起来散发出奇妙的自然香气。这清风和着咆哮的海浪,伴着飞鸟和夏蝉的鸣唱,唤醒了她记忆深处的情感和甜美的回忆。

    闭上眼睛几秒钟,仿佛这种大自然的气味已渗透了全身,她的大脑也从各种声音的喧嚣中清醒过来,灵魂也似乎回到少年时光。

    这种奇妙的感觉开始在全身蔓延,好像要蔓延到每一个细胞。这是重生的感觉。路尽头的山丘在告诉她,她离记忆中那个年轻时候的家,越来越近了。几分钟后,她到了。

    熄了火,走出车子。她突然有点眩晕,踉跄着走向房子。她想在这片祖母深爱的土地上绕行一圈。那时的花园是一张由树丛灌木铺就的毯子。一年四季,枝繁叶茂,草木葳蕤,硕果累累。然而曾经满眼的水果鲜花、蔬菜香料,而今却全然不见,一片荒芜。

    没有果园、没有花园,也没有农场,唯有疯长的杂草,在炽热的烈阳下,在干枯的荆棘和树枝上炙烤。整整五年完全废弃!是她的错吗?是她造成了眼前的现状吗?她找不到任何托辞来说服自己。那种莫名的突然的想哭的冲动瞬间传导到全身。是为祖母和身后的老房子?是想念父母?是哭她在这个城市五年间过的悲惨生活?还是为未来而落泪?一想到这个,不安全和恐惧感就袭遍她的全身。

    她不禁嚎啕大哭,泪如雨下。过了许久,这种深深的痛苦感才归于平静,逐渐消散。她再一次观察了摊在眼前的这干枯、死气沉沉的农场。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尝试回忆那已经遗忘许久的场景。虽然至今她也不愿承认。

    她调动全身感官,把眼前所见和第六感官结合起来,慢慢地感到第六感的力量神奇地增强:这周边的景色,通过她湿润的双眼,也变得截然不同了:干裂的土壤变得葱绿,果树也结出累累硕果。花园就像一条东方魔毯,颜色绚丽,令人陶醉。

    这片土地似个美丽的花园,她站在中央,祖母抱着她的锄头。她看到了祖母的笑,示意她过去接住她手上的锄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祖母教育她时那悦耳的声音:“不怕慢,就怕停。”

    她擦了擦双眼,审视四周。目光所到之处依然是一片枯败的景象,和之前一样。难道刚才是瞬间的幻想?难道是她因感触至深,思绪在神游?难道是异乎寻常的第六感,兴奋至极才引起了这场幻境?无论因何而起,祖母微笑和示意都是如此的强烈、直白,完全颠覆了她的存在,潜入了她的灵魂。

    她刹那间就有了面对未来困境的答案。

    或者……可能她一直在思索这个想法,却不敢承认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

    不!!!她要立刻行动!!!有了各种国家项目资助,有了强烈的工作的想法,她要将祖母的田地变成一个美妙的庄园,繁花盛开!

    “好的,祖母!您的信息我已经收到!”克里斯蒂娜喃喃说道,握着钥匙走向了农场的老房子。

    城市的喧嚣、动荡正在80公里以外等着她,但那些纷纷扰扰已离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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