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对毛姆的喜爱,源于有幸在年轻时读到他的两部小说,影响如此之大,以致多年后的如今,我仍能清晰地给出一个简洁概述: 《月亮和六便士》,曾激励我想要追寻超脱世俗的生活;《刀锋》,则导引我回归尘世生活找寻自我。
当然还有具体的受惠,如 《月亮和六便士》里高更的塔希提岛,让大学时的我迷狂神往,写下 “我要到南太平洋去”等不少诗篇。——这个青春年华的激荡旧梦,终于在半百华年稍得实现:七月远赴岛国斐济和汤加,虽然离塔希提还有点距离,但,总算能首次越过赤道,去看一下南太平洋,抚触那片梦中的浩瀚烟波:广阔蓝天,无垠碧海,或纵舟大洋看鲸,或踏浪小岛观潮,光景壮丽,一慰少年想象。
其时是南半球的冬季,但天气犹如北半球初夏,清新明朗;植物亦然,奇花异果照样缤纷招展。遇到的最多的是扶桑花,一种锦葵科木槿属常绿灌木,几乎全年开花,花朵硕大,如漏斗、如喇叭,最别致的是花心探出一条长长的雄蕊,如挑逗、如勾搭,摇曳着热带风情;花色以鲜红为主,故有别名朱槿、俗名大红花。它在我国华南地区已很常见,南太平洋岛国更是如此,路边篱间处处盛开,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些特别场合:
在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一间百年咖啡店,墙上一幅画糅合了高更和马蒂斯的风格 (他们都曾旅居南太平洋),绘两个肥胖丰腴的女子,在海边花果间闭目闲坐,一个鬓边戴着鸡蛋花,一个手上把玩着扶桑花 (她们的绚丽衣裙,背景的窗帘、靠枕等,也都是扶桑花图案),意态悠然,正是南太平洋典型元素的反映。——海岛物产丰富,天生天养,人们写意慵懒,心宽体胖;再加上汤加人的主食木薯、面包果等是高淀粉作物,故当地多胖子,传统上以肥为美;而给宾客佩戴花环,女人自己簪戴鲜花,是南太平洋的普遍风俗。
在斐济首都苏瓦,一间同样百年前英国殖民时代留下的酒店,除了女服务员耳边戴着扶桑花,竟连男服务生也如此,那些张扬夺目的婀娜红花,衬着健壮男儿的黝黑面庞,别样妩媚。——扶桑是斐济的国花,很多商品都用来作标识,如风行欧美的斐济水,瓶身上就印着这朵大红花。我选购的杯垫、饰物、贺卡等纪念品也多有扶桑花图案,最可喜是在斐济国家博物馆买的英文画册 《斐济:花园之岛》,收录凯瑟琳·哈密尔顿所绘的当地特色花卉和人文图景,封面即为多彩的扶桑花 (此花除深红外还有粉红、纯白等色,我这趟都看到了),是非常合适的旅途留念。不过,我来得早了点,据赵松等编著的旧书 《世界各国国花和国鸟》载,斐济每年八月在首都举办红花节,以扶桑花为主题,展开多日的巡游、歌舞、选美等系列活动,很是热闹。——这个为一种花而办的盛大节庆,不知现在还有否继续,我缘悭一面没能见证。
但却有另一种缘分:回想在斐济、汤加赏扶桑花,原来可谓有着特殊意味。且说扶桑之名,见于 《山海经》,本是神话中日升之地的大树;用在这种花上,李时珍 《本草纲目》解释说:“东海日出处有扶桑,其花光艳照日,其叶如桑,因以比之。”作为地名,扶桑也指日本。但斐济和汤加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才是真正的 “日之本”:它们处于划分 “昨天”与 “今天”的国际日期变更线侧边,皆称为全世界最早迎来新一天朝阳的曙光之岛。我在两国都看过海上日出的全球第一缕阳光,而当地火红如旭日喷薄的扶桑花,以及它们戴在女郎头上的风景,恰如屈大均 《广东新语》的 《佛桑》 (扶桑的别名)篇诗云: “日向蛮娘髻边出,人人插得一枝斜。”他因传说中扶桑树的背景,遂将南方乡野女子头戴扶桑花比喻为太阳从她们髻边升起。这诗意的想象,放在斐济、汤加无比贴切,我在日出之国欣赏以日出之地典故为名的此花,乃是美妙的收获了,且这层意义未见他人提过,堪称独得之妙。
扶桑粗生易长、经年随处绽放、既艳丽又质朴的特点,特别是火热的花色,奔放的花型,就如同南太平洋岛民的性格,它也与人们对此地的印象密切联系。英国库克船长18世纪三下南太平洋考察,第二、三次到访过斐济和汤加 (还因有感于汤加人的热情友善,将该国命名为友谊群岛);苏格兰博物学画家西德尼·帕金森是第一次的奋进号船上一员,沿途绘制了大量新奇植物的精美图谱,当中就有朱槿即扶桑花,马克·凯茨比等著 《博物之旅:发现瑰丽的植物》收入此画时介绍说: “波利尼西亚 (按:汤加所属的太平洋三大群岛之一)少女把朱槿花戴在耳朵上,它或许是南太平洋地区最著名的象征。”
扶桑的同属植物木槿在北半球更常见,因形状相似、名字相近,人们有时会把扶桑花朱槿混称为木槿 (但木槿没有朱槿那种纯正的朱红色,花蕊也不会那么长伸出花冠外)。桑德拉·纳普《植物探索之旅》说: “在所有象征爱的花中,红宝石般的木槿也许与爱的联系最为丰富。这多亏了保罗·高更和他颜色丰富的关于塔希提妇女和社会的印象派画作。” “木槿花总会让人第一时间就想到炎热潮湿的热带”;而 “我们一想到保罗·高更和塔希提”,红色木槿即朱槿 “就涌入我们脑海”。
毛姆为了写高更的故事 (加上一些个人生活的原因),曾前往塔希提寻踪采访。他这第一次异国远游,还到了斐济、汤加等南太平洋诸岛,收获很丰富,成果除了 《月亮和六便士》,另以沿途见闻为素材写了多个短篇小说,结集为 《叶之震颤》。此书让毛姆跻身于短篇小说名家之列,被认为是南太平洋题材作品的最高标尺之一,当中也出现了扶桑的意象:那朵大红花,是南太平洋女子激情魅力的写照,又是南太平洋的理想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象征。
这部“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近年有中译本,译者于大卫的后记指出,全书六个短篇小说可以 “看成一个多线索的长篇”。此言不虚,尽管有几篇我曾经读过,但这次以自己的南太平洋之行为背景从头到尾连着看一遍,确实很有整体感,这样合起来才能见出毛姆的深度,才能全面观照西方人的、或曰现代文明角度的 “南太平洋梦”。
如第二篇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毛姆以他对南太平洋的感受和心事,写成一首世外桃源的赞美诗。反嘲意味的 “堕落”中,有对都市刻板生活的反思,有与俗人的讽刺对比,更有超越了道德、价值等庸常定义,在海岛找到快乐、平静、放松的讴歌:远离尘嚣,种花守果,看海观天,普普通通的日子却是生活在美之中,从而赢得自己的灵魂……这番新生宣言,很容易看出与 《月亮和六便士》的呼应,是高更塔希提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甚至有相似的描写和表述。两者都是因一种感召而生发反叛精神,摒弃世俗规范,抛下营营役役,放弃所谓成功,远离烦嚣城市,不惜一切奔向远方,在南太平洋的极致美景和安闲无拘中,放浪形骸地追求自我与自由,得其所哉地寻获真正的生活与生命。
可接着的第三篇 《阿赤》 (另有译作 《雷德》),却是写这种南太平洋海岛上极尽真善美的童话之破灭。关于那对传说中的青年情侣,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每当想到这两个人,年轻、姣好,简简单单,想到他们的爱情,我就感到一阵痛楚。”痛楚,来自二人只是短暂实现了那 “堕落”般的美妙生活,幻梦却以冷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终结。毛姆先是再度用抒情诗般的生花妙笔,细述他们海岛隐居生活的优美场景,然后以拿手的辛辣文笔、拿手的关子悬念、拿手的对人性之冷眼洞察,揭破一个 (且一个接一个)美丽爱情故事背后的残酷现实。他是如此无情,即使对他自己钟情的南太平洋梦想亦如此,该篇最终的剧情反转,让人读来苍凉震动。
第四篇 《池塘》,如果说前面两篇分别叙写去往南太平洋寻得美好生活、和幻灭后的离开,本篇讲的则是去而复回,回而又去,循环往复中跳不出宿命的播弄。男主人公厌弃西方文明,与南太平洋海岛上保留原始天性的人相处、相爱,让他感到广阔的自由,婚后日子一度也很快活;但他后来还是回到英国家乡、返归自己的种族,重新过上 “正常”生活;然而那个南太平洋女子却无法适应,抛下他回了海岛;他为了爱情追踪而去,重临海岛已找不回从前的幸福,最后酿成绝望的毁灭……这是爱的悲剧,也是生活的、理想的悲剧。
值得注意的是,前两篇与毛姆的大部分南太平洋作品都采用外来白人男性的视角,本篇则将相当的注意力聚焦于当地女子身上。另一值得注意的是,本篇写男女主角面对环境的冲突,触及了文化认同的话题。——我这趟南太平洋之行的沿途见闻和读书(如介绍欧洲人对这片大洋和海岛的发现史之 《南太平洋征旅》等),很大一个感触就是:从历史上西方探险者殖民者在当地遇上的文明冲突,到我们今天以先进的眼光傲视南太平洋的落后,仿佛太阳底下无新事;文化上如何看待、如何平等交往,如何在所谓世界发展大潮中平衡外来强势文明与当地原始淳朴,彼此采取什么样的心态与身段……仍然是我们和他们的无解纠结。
这个话题太大,还是回到毛姆吧。上述三篇小说延续读来、连接起来,才是 “南太平洋梦”的全面反映,展示了毛姆的深邃。正如这个集子的名字,出自评论家圣伯夫一句话: “极端的幸福与极端的绝望之间只隔着一片震颤之叶。”——“生活莫不如此”,人生与人心的多重性,可以将美好与险恶集于一身,哪怕远到南太平洋亦然,避世的桃花源也躲不过复杂的人性与诡谲的命运。在这一点上,毛姆在 《月亮和六便士》取得巨大成功后亲自编集的这部 《叶之震颤》,要高于更流行、更有名的前者。不得不说,虽然 《月亮和六便士》是青年时代对我深远影响的作品,但某种程度上它有点肤浅,太过正能量了。 (事实上,该书对高更的描写与真实情况颇有出入——本来这就是小说而非纪实——包括对高更的塔希提追梦历程,是简化、乃至美化了的文学创作。)而 《叶之震颤》则是完整的毛姆:他其实对人类的阴暗面有足够寒凉的透彻认识,有深刻的悲观一面。
以他写到的扶桑为例: 《阿赤》中,当年的他美得 “如同野生植物开出美妙的花朵一样不讲道理”;而南太平洋海岛的她, “拥有扶桑花一般强烈的魅力和丰饶的姿色”。在这里,扶桑花代表了仿佛高更笔下的塔希提那样混沌初开的自然明媚,惊艳着天地。
《池塘》,写南太平洋的她喜爱到一个清幽水塘游泳,她把头上戴的“一朵鲜红的木槿花”放在岸边,他意乱情迷,拾起花来端详又扔掉, “看着它顺流而下,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痛楚”。这池塘的相遇,让他一见钟情,一如那朵花带来的视觉冲击,但,又以那样的随水流去而从一开始就寓示了悲哀的结局;到他们结婚后移居回英国,她仍爱找水塘去洗澡,却已无法畅意、乃至因此遭受非议;于是她跑回自己的海岛家乡,又可以在池塘里自在畅泳,他也再次看到她,“仰面浮在水上……手里拿着一大朵木槿花”,而他的欣喜呼叫却让她惊扰,导致 “红色的花朵落到水里,随波漂去”。这回花朵离开的是她的手,一切已无可挽回。
如前述,这朵 “木槿”既是鲜红色的,那就应是朱槿即扶桑花了。这是毛姆少有地正式写到南太平洋热带植物,他还形容这种当地常见的树篱花卉: “优雅、娇柔,激情四溢。”此亦南太平洋风情的写照。可是,同一种花不但有不同称呼 (译法),且在《阿赤》中热烈丰饶,在 《池塘》中则成了落花流水,曾经的激情四溢变为破败四散。就像南太平洋梦想可能会有的不同呈现与收场。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要轻易否定南太平洋的梦,以及其他青春的梦、一切的梦。我也最终无法摆脱现实留在南太平洋 (无论作为现实还是比喻),而只能艰难地越过 “刀锋”回归家常:无法上九天揽月了,只好低头去拾取红尘中的六便士。但曾经仰望过的月亮始终无法忘怀 (顺便说说,即使不是作为比喻而是实体,南太平洋的月亮也确实特别漂亮,我几夜相对海上圆月,非常震撼),对那些倒映在俗世沟渠上的月光碎影,也就低回留之,不忍舍弃,总要掬一捧在手心。这次又看了一遍 《月亮和六便士》,即使认识到其不足,却依旧感怀,感怀毛姆与高更,也感怀自己曾有渴望挣脱的狂热冲动、曾有灵魂出窍的不羁呼号;重读这本青春证物,最大收获是看到一句对高更的形容: “他并没有像俗话所说的 ‘寻找到自己’,而是寻找到了一个新的灵魂。”遂想到:如果我们无法达至高更这种更高境界,那至少也要找到自我吧;哪怕只是一边老老实实去挣六便士过日子,一边仍偶尔看看远方的月亮、将月影碎片珍藏心底,在入世中出世,已终归可与他们不一样而不负自己与旧梦。
这又好比,我们虽然认清了生活的不同面目,一如扶桑花有朱槿、木槿的不同叫法,但我们好好欣赏它的热烈盛放就好了,哪管这朵红花最后的结局如何呢?就留一些散碎的月光影迹,像一朵扶桑花般开在心中。
2018年8月初,农历六月二十四、古俗荷花生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