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9月1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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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

偶读张荫桓


◆张荫桓
岳麓书社版《三洲日记》与中华书局版《张荫桓集》

    ■陈尚君

    治近史者多谓张荫桓为戊戌变法幕后推手,其人其事其诗文似皆不甚彰显。近偶读 《张荫桓集》(中华书局2012年版,孔繁文、任青整理),仅其诗文,末附事略,奏议、日记及有涉学术者皆未收,稍作翻读,可信其人是清末体制内官员认真考察西方政制、思考中国前途的第一等人物。

    张荫桓(1837-1900),字皓峦,号樵野,广东南海人。少聪慧强记,应科举不利,遂弃之。随舅父至济南,捐资为知县。此段出身,使他官显后颇遭人轻鄙。他善诗文书画,通达时务,善于处理复杂政事,得到素有政声的前后任山东巡抚阎敬铭、丁宝桢的赏识与拔擢。阎是晚清理财名臣,丁则因不奏而斩慈禧信任的宦官安得海,声隆一时。张荫桓所办如治河、剿捻、洋务、营造等,极繁冗而劳剧,都能处理得当,明达有效。在处理登青外交纠纷时,尤见胆略。丁宝桢说:“余子录录,能办事者,惟张某耳。”这样完成从俗吏到能臣的转变。又得左宗棠、李鸿章赏识,奏以三品卿衔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进一步熟悉朝廷外交事务。张荫桓骤升,为众所嫉:不经科第,何能遽侪卿贰?此时慈禧直接给以支持:“汝办事认真,今予汝外官,当能为国家出力。”以四品京堂出任驻美国、日斯巴弥亚(今西班牙)、秘鲁公使,光绪十二年(1886)二月起程,历时五年。

    我相信,出使经历大大开阔了张荫桓的人生视野,加深了他对世界格局和国家前途的认识。三国分别地处北美、欧洲和南美,他将见闻写成《三洲日记》,篇幅宏大。此书已收入《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可惜我手边没有,从他书介绍,知写各国世情民风之观感,写自己奉使尽职的作为,更多对所历各国社会制度、法制实施、经济运作的观察。其间的诗歌,则结集为《三洲集》,仔细阅读,其内容之奇绝,思想之变化,诚为此前诗歌所未有。

    作为清廷公使,张荫桓负有代表本国的责任。他知道华人在国外生活之艰难,将出国时即写“吾民生计极海外,百十万众如连蜷”的诗句。从今哥伦比亚北上途中,作诗《自哥浪登车至巴拏马沿涂华人结庐售杂物境状可怜》,有“浑沌有灵终不死,重怜畚锸苦屯邅”句。他曾尽力为华人维权。如在三藩市为华人被抢劫、杀害事件,聘律师争讼,与美国务卿面争,得部分洗雪。也因公使特殊身份,他得饱览欧美名胜风俗,留下诗篇。如《日斯巴弥亚城观闘牛歌》,有“牛痛辟易势莫当,一人手剑飞过墙。红旗护剑混牛目,奏技绝愧公孙娘”的描写,大约是最早写西班牙斗牛的中国诗。《费城百年会》有“合众战斑犹渍石,……南北花旗已浑然”,因世博会写到美国南北战争后的国家建设。《观瀑英美界上忽际秋中雨夕无月援笔作歌》云:“五洲瀑布此奇绝,层湖递泻溅飞雪。”写到美加边境的尼亚加拉瀑布。在英国则咏及泰晤士河泛舟,及参观七橡树石室和水晶宫之观感。在巴黎有《巴黎铁塔歌》,距埃菲尔铁塔建成肯定还不到一年。《红海行》则写归国取道苏伊士运河经红海之所感,有“近日轮帆回飙迅,百千万里一剎那。陈迹尚留好望角,异事乃有新开河。仿佛神仙缩地术,授与西士供揣摩”的激叹。陈衍《石遗室诗话》称中外交通以来,“能以诗鸣者,惟黄公度”,可惜当时张诗不通行,张之涉写范围比黄广,时间也更早,这是文学史家应关注者。

    张荫桓的诗中,对西方制度与社会,多有赞美钦羡之辞。《瘴海行》从“粤民深畏官”,写到中西殊制:“泰西国俗岂尽富,官民相亲每相顾。柔茹刚吐羌无闻,直与公家同府库。有时战斗急军储,万姓输诚不知数。既无吏胥上下手,亦免宰官睚眦怒。”他看到共和政体中官民关系的变化,及“万姓输诚”,与国同休戚。《鸟约画报刊牛马鸡狗诸状其面目则今总统与外部暨诸议绅也神理逼肖戏为短歌》:“古今立国重风化,此图人畜何不伦。似牛非牛马非马,鸡犬幻作桃园春。画工惨淡惟肖似,匪以侮慢伤君亲。更为传说志羸壮,个中或喜传其真。谁辟天荒置刍牧,角蹄齿翼皆能驯。”是戏咏《纽约时报》所刊政治漫画。将总统、外长、议员画成牛马鸡狗状嘲讽,照中国习俗来说是 “不伦”、“伤君亲”,张荫桓又抑止不住地表示赞赏。最后两句,涉及国家起源及官民关系之认识,认为牛马鸡狗皆可以驯化,何况民众。《过华盛顿纪功碑》云:“手辟两洲开大国,创为民政故传贤。一时荐举成风俗,间岁讴歌托众权。海上帆轮惟固圉,林邱弓剑似生前。泰西得尔诚人杰,白石穹碑锐插天。”他当年看到的华盛顿纪念碑,与我们今日所见一样,他对美国开国元勋的由衷赞美,对 “创为民政”、国“托众权”之肯定,对泰西人杰造就西国强盛之原因,可以说已经超越了时代。

    戊戌变法始于康有为越次入对,荐康之人,以前说是张荫桓,今人深入研究原始文献及清季制度,认为是张通过翁同龢推荐康,大体可作结论。张荫桓从海外归,两年后任户部左侍郎,翁为户部尚书,两人共事达六年。户部所负之责,从救灾到赔款,从朝费到庆典,无不涉及,最为繁剧。翁领总责,张任烦剧,偶有分歧,大体协和。翁曾称广东有三友,张居其一,可知相得。张与康为南海同乡,政见接近,因乐荐引。

    张荫桓在戊戌政变次日被捕,系于刑部大牢,同狱者八人,后六人被杀,即所谓戊戌六君子。张得不死,说法很多,这里不谈。他受到严遣押戍新疆的处分。现存有两名直隶刑吏所作 《驿舍探幽录》,记录张在起解二十日内各类谈话,包括荐康之细节,以往慈禧对他之信任,他得罪缘由之揣测等。在张或为自己解脱,在刑吏则要报一切细节为己表功,不尽准确,但多可玩味。如说外使归来给慈禧送礼,内臣说总管李莲英也要一份,居然忘了。又怀疑不久前慈禧召见日旧相伊藤博文,自己循西礼与伊藤拉手,或引起猜疑,等等。

    戍疆后,张荫桓多活了近二年。其间写诗200多首,题曰《荷戈集》。无怨无悔,多写西行所见及新友旧雨之交谊,时有难以生还之哀叹。庚子(1900)春夏,慈禧听信邪言,鼓励拳民攻打使馆,杀死德国公使,引起激变。张荫桓身居西域,深知利害,通过新疆巡抚进奏,有“拳匪不足恃,外衅不可开”之说,终召杀身之祸。临刑有言:“大臣为国受法,宁复有所逃避?安心顺受,亦正命之一道也。”见其坦然。

    张荫桓出身捐赀,久领钱谷,加上西俗做派,官场多遭人嫌,节操也并非全无可议处,但他是体制内官员中少数知道西方国情者,希望在正常秩序内推动国家进步,虽然建树很有限,但不惜以微力图改变,终以一身殉国,还是值得纪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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