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
但丁的作品和思想,在中国的维新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是极其重要的思想资源,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作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健将,鲁迅毫无疑问受到了但丁的深刻影响,并且沿着但丁的方向,努力做出了对中国文化的深入思考与建设。
但我今天主要讨论鲁迅对但丁的关注与评价,以及对于但丁文化遗产在中国传播中所作的贡献。
鲁迅早在留日期间就曾写论文《摩罗诗力说》谈论但丁
捷克学者马利安·高利克认为,中国读书界最初接触到但丁的名字及其生平,是梁启超1902年在 《新民丛报》上发表的剧作《新罗马》,而读到但丁的作品则始于1921年钱稻孙翻译、发表于《小说月报》的但丁《地狱》中的三首歌。
但是,高利克先生说中国读者最早读到但丁作品是在1921年,是不准确的。因为我们知道,鲁迅早在1907年写 《摩罗诗力说》,就显然已经读过但丁,并且在谈论但丁的作品了。虽然那时候鲁迅是在日本留学,但当然不能把鲁迅从中国读者中排除出去。其实鲁迅谈论但丁的文字,至少其他中国留学生也会读到。
鲁迅在1907年是怎样谈论但丁的呢?这相关文字《鲁迅全集》已经收了,就是他早年的著名论文《摩罗诗力说》。其中鲁迅说 (译文):“英国人卡莱尔说过:‘能够发出清晰的声音,而豪迈地抒唱民族的心志而生存的,乃是国民头等意义的事。意大利虽然四分五裂,但是实际上是统一的,因为她产生了但丁,她有意大利语言。庞大俄罗斯的沙皇,有兵刀炮火,在政治上能统辖广大地区,创立了宏大的事业,但是为什么寂然无声呢?他们内部也许有什么伟大的东西吧,但这个庞然大物,其实是哑巴……等到兵刀炮火都摧毁了,而但丁的歌声仍然存在。有了但丁国家就是统一的,而没有声音的俄国,却最终是支离破碎的。’”
在这里,鲁迅谈论的不光是但丁,而是在谈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甚至是人类的精神支柱。在鲁迅看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不能在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没有精神支柱,就是弱小的、落后的、支离破碎的。但丁代表了意大利的民族凝聚力,使她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会体现统一的意志。这正是当时中国所缺乏的。鲁迅当时所关心的、所呼唤的,正是这样一种民族精神支柱。在鲁迅心目中,但丁就是一个民族的战士、一个时代的英雄,其意义远远不止于对一个国家和民族,而是全人类的灵魂。顺便提一下:卡莱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是鲁迅早就关注的一本书。1933年鲁迅甚至说,自己曾经很想仿照卡莱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写一本中国的《人史》。可见卡莱尔这本书对鲁迅有很深的影响。卡莱尔说的英雄但丁,在鲁迅看来就是伟大的、真正的“人”。
鲁迅在1920年代以后的文章中,多次谈到但丁及其意义。1926年,鲁迅在《马上日记之二》里谈到一些社会现象时,提到但丁:“假如在欧美留学,毕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杨朱、张三;研究萧伯纳、威尔士就不大妥当,何况但丁之类。《但丁传》的作者跋忒莱尔(A.J.Butler)就说关于但丁的文献实在看不完。”鲁迅在这里是讽刺一些人出国留学时,写一些外国人不容易看到资料的中国题材研究课题,便于通过论文答辩,如果写但丁,前人的研究资料非常多,就会望而却步了。
鲁迅一生都敬服但丁,关注但丁
1933年,鲁迅在 《“连环图画”辩护》一文中说:“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这种画的幅数极多的时候,即能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和文字一分开,也就成了独立的连环图画。最显著的例子是法国的陀莱(Gustave Doré),他是插图版画的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
事实上,鲁迅买这类美术书刊,都抱有很实际的目的。当时他在编辑书刊中,感觉到书刊有了插图就不仅会给人带来 “读书之乐”,而且能帮助读者加深对作品的理解,而好的连续的插图,能独立传播。鲁迅后期在上海提倡木刻版画,其中也有木刻连环图画,就是从类似陀莱等人的木刻插图得到启发的。可以想象,当鲁迅读到插图本《神曲》的时候,一定被它震撼了,所以后来谈到但丁《神曲》里面的地狱,说现实生活的残酷超过但丁对地狱的描写,从而发出沉痛的感慨。“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鲁迅说这话的目的是在抨击当时政府的黑暗,但其实也是在回忆数十年前的往事:阅读《神曲》的时候,自己还年轻。
鲁迅另一篇文章可以印证这一点:1935年 11月,鲁迅说:“回想起来,在年轻时候,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虽然敬服那作者,然而总不能爱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他明确说是年轻时候读了《神曲》。鲁迅还谈到俄
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张忍从……“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忍从,终于也并不只成了说教或抗议就完结。因为这是当不住的忍从,太伟大的忍从的缘故。人们也只好带着罪业,一直闯进但丁的天国。在这里这才大家合唱着,再来修练天人的功德了。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坠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的罢”。鲁迅这篇文章,与其说艰涩难懂,不如说深奥曲折。怎样理解,是值得玩味的。他说他虽然敬服但丁,却不爱但丁。为什么呢?鲁迅似乎是把自己比作那些推着重石头上山的“鬼魂”中的一个。因为他在当时面对社会的种种黑暗,一直在努力试图把中国人的民族精神状态,提升到人类共同的水平线上方去。但他总感觉到吃力。
鲁迅晚年还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翻译俄罗斯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鲁迅曾谈到,果戈理写《死魂灵》,本来要写三部曲,第二、第三部书名也是跟但丁《神曲》一样的《炼狱》和《天堂》,但他写完了第二部,还是自己烧掉了。鲁迅说,这是因为那“已不是作者的力量所能达到了”。实际上,《死魂灵》就是果戈理的 《地狱》篇。他试图模仿但丁,但是能力达不到。鲁迅翻译《死魂灵》,看来是有意介绍俄罗斯人模仿但丁之作。
鲁迅藏书中的但丁作品
鲁迅从早年就开始关注但丁,不仅极为推崇,而且注意收集但丁的作品。
在鲁迅的藏书里有但丁的《〈新生〉和但丁抒情诗歌总集》1878年德文本,应该是鲁迅在留学日本期间购买的。早年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曾通过日本书店大量购买西方文学史和文学作品。
1928年3月,鲁迅购买了法国版画家陀莱的《但丁〈神曲〉画集》日文本。另外,鲁迅还收藏了该书的德文版,显示对该书的独特兴趣。一般来说,鲁迅同时购买不同语种的外文书,通常都有翻译介绍甚至出版的意图。
此外,在鲁迅日记里还可以看到,1926年7月鲁迅购买了东京新潮社日文版的 《现代文豪评传丛书》,共六种,其中第四种为英国巴特勒 (Arther John Butler,即鲁迅所说“跋忒莱尔”)的《但丁》。
1935年3月15日,鲁迅购买了日本高冲阳造的 《欧洲文艺之历史的展望——从但丁到高尔基》一书。在上海,鲁迅还购买了很多关于欧洲文学史的著作,在这些书里,但丁都是论述的重要对象,也就是说,但丁始终在鲁迅的关注中。
鲁迅促成了《神曲》最早的中译单行本的诞生
最后,我们要谈到但丁 《神曲》在中国的传播与鲁迅的关系。上文提到,马利安·高利克谈到的《神曲》在中国的传播,有一个重要人物:钱稻孙。钱在1921年率先翻译了《地狱》中的三篇诗歌,然后在1929年又翻译了另外五篇,高克利认为这是目前所见翻译得最早、也是最好的版本。
我这里有一些信息,可以对高利克所说的作些补充。
实际上,1921年9月钱稻孙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他所翻译的但丁作品,题为《神曲一脔》(脔的意思就是一块肉)。那是中意文对照的译文,用中国古代的离骚体来翻译,确实水平非常高。不久之后,1924年 12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单行本。该书包括了《地狱》第一至三篇,共93页。
但不为人知的是,在钱稻孙《神曲一脔》出版的过程中,鲁迅起了某种重要的作用。鲁迅日记1923年10月22日有这样的记载:“得三弟信,十九日发,附卖稿契约一纸,即以转寄钱稻孙。”这个三弟,就是周建人,当时由鲁迅介绍,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钱稻孙 (1887-1962)是浙江吴兴人,早年随父母到日本读书,后到意大利就读,毕业于罗马大学。1912年进入教育部,与鲁迅同事,后来也跟鲁迅一同在北京大学兼课,平时与鲁迅过从甚密。1921年 9月他在《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九号)发表《神曲一脔》。之后,他将该书稿版权出售给商务印书馆,而居间介绍的人,就是鲁迅。1923年10月,周建人从上海寄来钱稻孙的“卖稿契约”,就是指《神曲一脔》的出版合同。也就是说,鲁迅已经代表钱稻孙与出版社谈妥了条件,这时候由鲁迅的弟弟周建人从上海寄来合同文本。双方显然顺利签订了合同,该书后于1924年12月出版。
从中我们看到,《神曲》在中国出版第一个单行本的过程中,鲁迅起到了关节点的作用。虽然我们迄今并不清楚其间的细节,包括究竟是谁主动提出出版该书,而且这本书相对整部《神曲》来说,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鲁迅却使它从期刊刊登走向了出版单行本,而这是中国第一个《神曲》单行本,其意义是不能说不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