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1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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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布拉格二题

——在中欧旁逸斜出的花枝之一


    沈胜衣

    六月新夏,游走中欧数国 (我们传统上将捷克、匈牙利等国习称东欧,但这更多是冷战时代东西方对立而产生的政治概念,按照地理划分,是应该称为中欧的)。这趟旅程,颇多计划外的旁逸斜出——旅行的快乐,有时在于并无攻略准备和心理预备,却得不期而遇的邂逅、兴之所至的收获、无意安排的妙缘、仿如天意的巧合,随兴随意中有意外惊喜之乐 (甚至一直到回来后的回味,还有这类欢然新发现)。行程既散漫又丰富,这里只精选几个片段,与沿途购读的书和遇上的植物相关的履痕。

    卡夫卡的橄榄

    第一站捷克、在布拉格的第一天,晨起游览前,读一点带来的马克斯·勃罗德 《卡夫卡传》,从这本卡夫卡重要友人的权威传记中,得知当天6月3日,竟是卡夫卡的忌辰。真是注定的恰好,因为这天的安排就有卡夫卡遗迹。作为布拉格的符号之一,卡夫卡被列入旅游项目,当然是以出世天才为招牌的世俗商业化消费了,是米兰·昆德拉说的 “媚雅”;但卡夫卡之于布拉格,始终是恒定的话题,何况我初抵即巧逢他逝世94周年,有这样恰当的缘由,更可作私心致意的寻访。

    而且,我还先有欣然的偶遇:第一个游览点犹太人区,在街头看景时,忽然发现路边一座卡夫卡铜像:他从衣服中脱身而出, “套中人”、 “变形记”般的现代派风格设计,很适合这位现代文学之父。就用那本封面是卡夫卡目光炯炯黑白照片的  《卡夫卡传》,与雕像合摄——此后几处遗迹也作这样的留影。

    随后到老城广场,看过胡斯雕像、泰恩教堂、天文钟等经典景点后,便往广场一侧寻找卡夫卡童年故居。那是他父母家的房子,正在封闭维修,只能张望一下挂有卡夫卡画像的、他出生房间的窗子。不过,隔壁有一座巍峨高耸的圣尼古拉斯教堂,黄墙绿顶,古朴壮美,可以进去看看那些精美的内饰,想象卡夫卡应该与家人来过的情景。——卡夫卡一家虽然搬过几次,但包括他上学、上班等平生活动范围,都围绕在这广场不远,因此布拉格的老城处处都有他百年前出没的身影,仿佛他精灵般的眼光一直审视着后世的熙熙攘攘。次日我又来这里一再流连,故居门前小小的卡夫卡广场是游客聚集点,在正对着他家的一间黄房子咖啡馆午餐,既是晴热天气中的歇息,也在热闹中再感受一下卡夫卡的幽冷气息 (包括咖啡馆那 “地洞”式的地窖)。

    说回恰逢卡夫卡逝世纪念日的第一天,所看第三处遗迹,是山上的 “城堡”、规模宏大的旧皇宫中一条 “黄金小巷”。布拉格在中世纪鼎盛时做过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皇帝鲁道夫二世热衷炼金术,召集了一批冶金工匠,他们住在宫墙下的成排小房子,现在成了旅游点;当中的22号,曾是卡夫卡一个妹妹的家,卡夫卡去借住过一段时间,遂亦号称所谓的卡夫卡故居。走进石板小路上这间浅蓝色墙壁的低矮小屋,里面是纪念品小卖铺,未能免俗,也买了一些。

    不过是日的最佳纪念品,却与卡夫卡无关,而是我喜欢的植物主题。在卡夫卡童年故居旁的尼古拉斯教堂,门边有一个老大娘摆摊,所售除了一般的小商品,还有些并非旅游题材的书籍,有点家常摊档味道;当中一本德文版 《厨房香草与调料》,虽然文字看不懂,但占了全书一半篇幅的彩绘花草图谱很漂亮,价格也便宜,正是属于我的合适的旅途留念。

    随后到老城广场边一间餐厅用午饭,该店主打橄榄,墙壁、桌布、餐牌都以这种青枝小果为装饰图案,还送了我们一碗橄榄作餐前小食。边吃边翻看那本 《厨房香草与调料》,里面正有此物。——说的是主产于地中海地区的木犀科油橄榄,不是我国常见的橄榄科橄榄。

    前些年在希腊观赏这种著名的橄榄,兴会颇深,写过一篇 《光荣属于希腊的橄榄树》。它在中欧不像在南欧那么普遍,但也是人们喜爱的植物:前一晚深夜下机后直抵酒店,门前有几棵小树,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是我在捷克见到的第一种花木;当时以其叶子一面青绿一面银灰,已猜是橄榄了,但因属盆栽,不像以前看过的自然树形,不敢相认;回来后请友人识别,终于确认就是橄榄,这又是一点巧缘。而且,当初在希腊见过橄榄树上的果子,现在首次认识它的花,亦很圆满。

    卡夫卡也写过橄榄。网上检得他一首小诗  《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颇佳,全录如下: “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服丧之年已经过去/鸟儿翅膀耷拉下垂/月亮裸露在清冷的夜里/杏和橄榄树早已透熟//岁月的善举。”

    是啊,虽然这是触及什么都会破碎的人世——此乃卡夫卡的思想和作品所针对、所体验的存在之本质,也是他生活的奥匈帝国风云巨变年代、包括其族群身份所要面对的社会现实本质,当然,这一直至今都是我们世界的本质——但终归,就像卡夫卡用作结尾的,最后我们还有一些成熟的橄榄可以品尝,微薄却甘香,那是岁月善意的呈献。

    克里玛的柳荫,昆德拉的椴花

    我们在布拉格逗留了两天,是比一般旅游团要稍为奢侈的安排,如此才对得起这座城市。其间还去了别的一些景区,包括也属无意恰好、而别有时间节点意味的圣瓦茨列夫广场 (“布拉格之春”的标志地,正对应自己整整半个世纪前的生年)。到第二日中午,在卡夫卡童年故居旁的咖啡馆吃过捷克特色菜,忽然什么景点都不想去了,只享受一个没有路线安排的自由行午后,无目的地在老城旧街漫步,漫长的漫游,纯粹的休闲。随意乱走乱逛或喧嚣或清静的街巷,随处都可碰上风景;路过一些好看的古建筑、好玩的特产店、本地人的集市,随便看看就挺好,炎热的阳光与阴凉的清风也很好,是丰足充盈的布拉格之悠闲留白。

    走累了想去伏尔塔瓦河边坐坐,于是跟着西斜阳光的方向前往。到河岸找了个咖啡座,歇脚消磨,并读读带在行囊里的一本旧书,捷克当代作家克里玛的《布拉格精神》。点题一篇,真是好辰光里的好文章,所谈布拉格的特质非常精彩,它的 “不夸张”、节制和忍耐、“一种人性的尺度”,以及一种深刻的、未必全是负面意义的 “悖谬”,在布拉格待着感受尤其真切。特别是,里面说布拉格 “物质和精神的象征中心”是查理大桥,具体精辟所论且不管,最高兴的是我恰好就在这座连接城堡山与老城区的大桥旁读到,很喜欢这种仿如天意般的书缘巧合。二十年前买的这本小书,仿佛就是为了留待此时来作恰当之读了,像文中说的,因之可以与布拉格 “建立真正的联系。”

    一篇读罢,才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鸽子,一直安静地伏在入神读书的我倚靠的栏杆上,伴我肩旁共享这刻清闲光景。所谓 “布拉格精神”,这只鸽子也是一种体现吧。

    还有,我是在那桥旁河边咖啡座的一棵大柳树下坐读的,绿荫茂密,垂条拂人,夕照明朗,清风扬枝,益添悠闲情致,那情景也很美。

    布拉格精神的传承和概括者克里玛的此书,对布拉格精神代言人之一的卡夫卡有深入论述,对同样出生于捷克的米兰·昆德拉亦有精当评点。来布拉格当然也要带昆德拉的书,我选的是他流亡前最后一部在祖国公开出版 (时间就是五十年前的 “布拉格之春”前夕,涉及那段历史的社会背景)的 《玩笑》。

    这本小说有一个重要情节,女主角去偷公墓里的玫瑰花送给情人;但我更有感的是另一处植物细节,男主角在用餐中沉思着 “遗忘” (这是本书以及昆德拉大部分作品的主题)的时候, “散落在桌布上的椴树花的黄色花粉。”——我想,这个落花意象,也属于克里玛所指出的卡夫卡特质、所阐述的布拉格精神之:日常生活和个人领域。

    “我再次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将被遗忘:这棵椴树,这些坐在桌旁的人……”而我所游走的六月布拉格,椴树盛花,一棵棵一簇簇黄花绿叶,掩映着古旧建筑,清新可人,包括那个午后的无事漫游,在喧街静巷都欣赏过这种且开且落的花树,至今难忘。——时代变幻,人面倏忽,“一切”是注定消逝的,因此记忆与遗忘,也恒常是我深心回环的隐衷。还有昆德拉式的怀旧和怀疑、讽刺和感伤,在悖谬的玩笑中与悲剧互相嘲弄 (这是他比卡夫卡多出一点之处,一个是荒谬的荒、生命之沉重,一个是荒谬的谬、不能承受的生存之轻),种种时间巨流中的心事,就像那飘落的花片,总会洒到人的身上。可是,如果能明知既是宿命而暂时忘却其可笑与悲哀,就像我在布拉格路过,只记取握一把椴树花粉的散碎回忆,那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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