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1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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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对于我们,只有尝试,其余不是我们的事”


    裘小龙

    我认真开始写诗的日期,大约可以从1978年算起。那一年,我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师从卞之琳先生读英美文学的硕士研究生。在卞先生的家里,他给我的第一份作业,很出乎意料,是要我先写上几首诗,让他看了以后再决定是否让我跟他主修西方现代诗歌。按他的说法,只有自己写诗,真正体会到了诗创作中的甘苦,才能来从事诗歌批评研究。在英国文学传统中,确实有不少批评家本身又是诗人。这其实也是卞先生自己所选择、继承的一个传统。

    更出乎我的意料,我呈上第一份作业——一组自己创作的诗——卞先生点头表示赞许;也正是在他的鼓励下,我把诗寄给了 《诗刊》杂志,结果还真发表了出来。

    成了卞先生的研究生,要从事另一种语言中的诗歌批评,就得动手翻译诗,这也是卞先生自己身体力行的。当时,各种外国文学刊物正像雨后的蘑菇似的冒出,七十年代末的读者对翻译诗的需求相当不小,我于是就齐头并进,忙着一边写诗,一边译诗。同时,在卞先生的指导下,我开始写关于艾略特早期诗歌的硕士论文,这自然也需要翻译几首有代表性的作品,作为论文的附录。

    对我来说,确实从一开始就是把读诗、写诗、翻译诗连在一起了。八十年代初,我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分配到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继续作外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稍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还继续写自己的诗。八十年代中,我翻译的艾略特诗选、叶芝诗选、意象派诗选等集子先后在漓江出版社出版;还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关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评论集子;我自己编选的一本个人创作诗选,已收到了清样,原计划也在稍晚一些时候出版。我在文汇报的一个朋友,还因此写了一篇题为“三位一体”的文章,介绍我几管齐下的尝试。1986年,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在美国参加了第三次中美作家会议,与美国诗人同行作了探讨。我当时还真觉得,在怎样把写诗与译诗、中文与英文的不同感性之间转换、融合这方面,我有条件可以做进一步的努力,也深信写诗、译诗的这条路会一直走下去,就像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写的那样,在林子中选了一条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无法再做其他选择。不过,在现实生活中,选择却往往不是由我们自己来做的。

    1988年,我获福特基金会的研究基金,可以去美国作一年学术研究。我联系了圣路易市的华盛顿大学,也是艾略特的祖父所创建的一所大学,计划在艾略特的故乡收集资料,然后回国写一本关于他的专著。 (奥登曾说过,诗歌不能使任何东西改变或发生,可确实给我自己的路带来了变化。回想起来,也正是最初在 《诗刊》发表的那组诗中,有一首题为 “黎明”的诗,被杨宪益先生选用在英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中,接着在数千里外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的何谷理教授读到了,更在七八年后,让他因此决定接受我在该大学比较文学系作一年的福特基金访问研究。)然而,次年夏天所发生的种种意想不到的变化,让我身不由己地修正了原先的计划,改而留在了华盛顿大学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并开始用英文写一本关于当代中国社会的小说。

    或许,这还不能算是完全偏离原先选择的路,但写诗、译诗的时间毕竟要少了许多。

    诗倒是不想,也没有完全放弃。我想方设法,让小说中的主人公陈探长在他的业余时间继续写诗。在英文小说中自然得换成了用英文写,有时候在小说中诗的感觉上不来,干脆把自己以前用中文写的诗,改译成英文,放在陈探长的名下。也算是无心插柳吧,国外有不少批评家因此说,在推理小说这一文类中,写诗的陈探长可说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他在一个又一个的案子中写诗,有时还甚至在诗中获得破案的灵感;同时,他不仅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也从一个诗人的视角,来审视这些案情背后的人性和社会因素。批评家或许能看到作者看不到的东西,至于我自己,初衷只是还想与过去一样写些诗、译些诗;在小说的创作间歇,有时也会试着把陈探长这些 (原创)诗翻成中文;或更严格地说,把这些诗用中文再创作一遍。

    因此这一次又得感谢漓江出版社所给予的机会,让我自己来编选一本自己的 “诗与译诗”,在这过程中也能把这些年来写诗、译诗的经历作一番回顾。

    我把自己的创作诗分成三个部分:“写在中国”、  “写在美国”、  “中美之间”,但这里在时间和地点上的划分,其实并不是太清楚或绝对的。首先是因为时间跨度很大,自己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在技巧、风格上的追求都有相当大的变化,这次重读,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有时甚至像是在读另一个人所写的。也有些诗最初是用一种文字写的,后来又改写或改译成另一种文字,其中的变化同样难以置信。这尤其涉及 “写在美国”和 “中美之间”的部分。从九十年代中起,我不仅经常在这两个国家之间往返,更在这两种语言的创作中间不停转换穿插。参照美国语言学家沃尔夫 (Benjamin Lee Whorf)的 “语言相对论”,我们或许可以发挥开去说,不同的语言结构会对该语言的使用者在认知的过程中产生框架似的作用,导致人们用不同的方法去观照世界,带来不同的认识。在这一意义上,语言的独特模式、形态和感性结构,不仅仅是思维的工具,也影响和制约着思维,尤其在诗歌中凸显出来。在这些年的创作与翻译中,我确实也在有意识地做的一个探索,就是努力在自己的文本中融合中文和英文两种不同的语言感性。再具体一点,也可以说是尝试着怎样把英文诗歌感受表达方式和句式引进中文诗歌,反之亦然。

    至于译诗部分,大多数都是以前在国内学习、工作时翻译、发表过的。其中诗人与诗篇的选择更多出于个人当时的偏好,比较集中在现代主义这一段时间。这次编集子,把译文都重新修订了一下。七八十年代所作的译文,现在找出来再读,还确实找到不少错译、译得不妥的地方,借此机会改过来,多少也算是对当年的读者表示的歉意吧。

    无论是写诗还是译诗,我都很幸运地得到了众多朋友与读者难以想象的鼓励和帮助。如许国良先生,他当年为我那本最终未能出版的诗集写了序,这份情至今未还;如俞光明先生,在二十多年后,居然还能在他自己一直保存的旧刊物中,找出部分我自己都忘了的译稿,拍了照再通过微信传给我;如一位我不认识的读者,在网上撰文,说他当年太认可我的诗与译诗了,因此对我写的英文小说大感失望……

    雪泥鸿迹,苏东坡曾用这比喻来感慨人生的际遇飘零,转瞬即逝,但是诗与译诗,也可说成是像雪泥上留下的、或许还不那么转瞬即逝的足迹。甚至也不是我个人的足迹——那是一条我们共同走过的路。想到他们至今仍对我抱有的期待,希望我尽可能多地写些诗、译些诗,就觉得自己还得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尽管路途中会经历曲折、变化。还是像艾略特所说的那样, “对于我们,只有尝试。其余不是我们的事。”

    《舞蹈与舞者》,裘小龙著,漓江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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