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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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全真派的小道长


    小河丁丁

    过长江,过黄河,过山海关……千里迢迢来到辽宁,下火车时正值子夜。步出车站,迎面一个将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几幢高楼的间隙。这是北方的月亮,冷冷的,晶晶的,特别孤独,照在身上冰冰的。夜空也是北方气象,阴灰灰的,略带一点蓝意,格外寂清,衬得那些黑灯瞎火的高楼也格外沉静。风很大,干干的,夹带着尘沙,明显跟南方和柔滋润的春风不同,我顿时觉得衣服穿得太少。在酒店住了一宿。次日朋友来了,见面就问: “想去哪儿逛逛?”我这一趟专为看他,没有别的计划,想了一会儿才说: “哪里有道观?”

    道观就在城中,香火十分旺盛。上午来到这里,老君殿前总有香客烧东西,是用黄纸糊成的小宝塔一样的东西,一尺来高,印着奇异的符篆。烧东西是在殿前石台下,跪在那儿烧,一位中年道长昂立在台上看着,黑冠黑袍白袜黑鞋,身材高大,络腮胡须,敲着木鱼念念有词。我们转了一圈再次来到老君殿,只见络腮胡须道长面朝门内,右手举着镜子,口中念着真言。殿中香案上摆着一对金鸡,被镜子反射的阳光稳稳照定,黄灿灿好不耀眼,估计是砂金制品。这是做什么?我极为好奇。后来一对父子带着金鸡匆匆离去,我才猛然想到,先前是在开光呢。

    我和朋友到处转悠,登上了吕祖殿,在三官殿楼上,是求签的地方。这儿的签是有名的,楼板杂沓响个不停。朋友虽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也求了一签,然后问我求不求。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下楼不远就是解签处,小小的一间屋子,闭着门,开着窗。窗内有张小桌,桌后坐着,为众多香客指点人生命运的,竟是一位小道长。身材瘦小,脑袋也小。鼻下胡须浅浅的,如同初春的浅草。下巴胡须蓄到两厘米长,却稀稀的。看样子才十八九岁,胡子刮掉明明就是高中生,顶多大学一二年级。但见此人端身正坐,双手交合放在桌上,神情肃穆而不紧张,给人一种笃实安定的印象。

    小道长接过签纸,说:“你问什么?”朋友说:“事业。”小道长不假思索地说:“能成,但是不要着急。”然后就将签纸还给朋友。小小年纪出语如此果绝,在俗世中极为罕见。我叫朋友在外等候,自己进入解签室,跟小道长攀谈。不时又有香客求教,所问的不外乎婚姻、生育、健康、事业和钱财,小道长一概简明作答,绝不含糊其词。一个戴项链的小伙子不甘心地问: “这么简单就完事了?”小道长不动神色,也不答话。小伙子便又说: “也是的,人家不就是想知道成还是不成。”小伙子走后,我问小道长: “要是人家哪天回来,说签不准,你怎么办呢?”小道长说: “我照着签解,签上那样写的,准不准,不关我的事。”我又问: “签准那是有命,既然命中注定,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小道长莞尔一笑,说:“人家要求签嘛。”

    小道长俗姓王,黑龙江人,农民的孩子。虽然穿着道袍,到这儿才三年,尚未正式出家,用他自己的话说, “还只是一个道童”。

    后来我问: “你们是哪一派?”

    答曰: “全真。”

    全真!那不是王重阳开创的么!全真七子,最有名是邱处机,一言止杀……小说影视中的种种印象蜂拥而至。我赶紧问: “那你肯定会功夫了,师父教的么?”回答却是: “跟我父亲学的。”果然是有功夫的人!央他摆个架势,怎么也不肯。

    “你学的是什么功夫?”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哦——”

    “我父亲跟一个老头学的,老头也没告诉我父亲这是什么功夫,从前到后,我父亲和老头彼此都不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

    “我父亲在山里练拳,来了一个老头。老头看了一会儿,叫我父亲和他比划。我父亲不肯,他拿话激嘛,我父亲就出手了,先也不是来真的,人就飞出去了。我父亲来真的,飞出去更远,越来真的飞出去越远。后来他就教我父亲。”

    天,这明明就是一段传奇!

    我从小想学功夫,脱口就说:“你教我好不好?”话未出口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教我呢?论年纪,他可以做我的儿子。如果年纪颠倒过来,他长我少,我一定会藏在道观里,偷师学艺。离开解签处,我对朋友说: “可惜我年纪大了,不然好想当几年道士,学一身本领。”

    次日朋友带我到外地逛了逛,回城将近五点钟了。再过一夜就要离开,从此天南地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我对朋友说: “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小道长。”朋友说: “怕道观关门了,下午四点就关门的。”

    来到道观,果然,朱红大门紧紧闭着,外边不见人影。我拿着门环敲了敲。这辈子,我第一次用那么大的门环敲那么大的门。边上小门开了,一个矮胖老头出现在门后,头发花白,穿着白衣,背微驼,诧异地打量我们。 “我们来找王道长。” “长什么样子?” “二十左右,很瘦的。” “是解签那个吧,他们在做法事,法事完了才好找他。”

    我和朋友进入小门,循声来到老君殿前。门槛外头跪着好几个人,俗家打扮,都是道观勤杂员工,有的拿着黄纸在烧。殿内钟磬齐鸣,歌咏不绝。登上玉墀,看见老君像前,地上铺着金线八卦毯,一位道长金冠金袍,双手拿着笏板,时而唱诵,时而舞蹈。两边摆着条桌,桌后各站三位道长,分司钟、磬、铛、钹、鼓和木鱼,一个一个垂着眼皮,极为肃敬。要找的人负责司铛,面庞恰被彩幡挡住。仪式漫长繁复,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闻: “……本宫弟子向玄坛祖宗一切圣尊三礼九叩。”然后引众俯身礼拜,拜完法事就结束了。

    小道长走出老君殿,我说: “你等等……”小道长警惕地看我一眼,问:“有什么事?”我上前一步,说: “我……需要你帮个忙……”他后退一步,不乐意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我是写作的人,想多了解一点道教……”“你跟知客说去,我也不懂什么。”我还有话说,他轻轻一跃,落到了台下。石台虽然不高,也就一米出头,但见他腾身落地,姿势优美,悄然无声,真是练家子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多来几次就会如愿。无奈明晨我就要离去,那么,只能留个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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