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09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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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在南极绣花的男人


    毕淑敏

    岸边有几座咖啡色小木屋,悬挂的国旗说明这是阿根廷设在南极的科学考察站。和我们同行的极地专家道:看到房上的黑色痕迹吗?

    顺他伸出的食指望去,果见房顶上有斑驳的暗色条缕和团块。

    大家猜这是怎么造成的?专家卖个小关子。众道,遭雷劈?南极常有电闪雷鸣的雨吗?专家揭底,火烧的。

    哦,失火了!大伙儿吃了一惊,忙说,守着海这么近,赶紧舀水灭火啊!

    专家说,扑救还算及时,所以只烧了科考站的一部分,后来经过维修现在可以正常使用。房顶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不影响实用,就没彻底更换。

    有人嘴快道,估计是厨师改善伙食,不小心走了火。有人悄声质疑,阿根廷菜系也跟咱中餐似的,讲究烈火烹油吗?专家答,这场火与厨师无关,和医生有关。大家纳闷,穿白大褂的如何和火灾掺和到一块儿?

    专家细解:阿根廷在这里进行长年科考工作,科考队人员两年一轮换。到了换岗时间,新人上站,原团队返回家园。要走的人欢天喜地,不料驻队医生被通知还需在站点继续执守一年。医生默默解开收拾好的背囊,又开始了寂寞的南极生活。等啊等,终于又一个两年过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轮班时间,总算可以回家了。没想到该医生又接到通知,请他继续留守两年……此人精神崩溃,当天深夜,一把火将科考站点燃,烈焰熊熊……

    后来呢?大家僵愣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后来阿根廷科考站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焦糊屋顶。极地专家回答。大家说,那个医生呢?专家说,医生终于重返了城市,不过住进了监狱。大家议论纷纷……

    极友中有一优雅女士,凝神望着周遭静谧风景,自语道,在南极工作的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冲淡平和。他们始终处于高度应激状态。我好奇她的胸有成竹,结论如此专业。便问,您缘何做此判断?

    优雅女士道,早年间,我参与过一个科研项目,专门监测南极工作人员的血液免疫指标等变化。

    我问,您以前来过南极?优雅女士道,我之前并未来过南极。那时在一家医院工作,参加了相关科研项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取自南极工作人员的血液标本,万里迢迢送到国内实验室,进行各项分析。严格说起来,研究是从该工作人员还没踏上南极大陆,就已经开始。项目持续了几年,直到所有人员离开南极返回正常生活之后一段时间才结束。连续监测过程中,通过一系列数据,我们不断得知来自南极工作人员的身体状况信息。所以,准确地讲,在此次南极行之前,我虽未亲身抵达南极,但已间接感受到这里的残酷,没有陌生感。

    我问,检测结果如何?优雅女士说,恕我不详说。基本结论是——南极会让一个正常人的整个机体,处于高度应激反应状态中。说到底,南极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这就是除了早期探险家和科考人员外,南极从未有过真正原住民的原因。

    我记起当医学生时,学习到的对人体 “应激反应”的解释。它是个专有名词,最早来自加拿大学者汉斯赛里。他根据人在寒冷条件下的反应,提出一个重要概念——人体在遭到强烈有害刺激后,会产生一系列紧张状态。激素分泌增加,免疫系统受损。严重的甚至导致精神趋于崩溃。人易伤感、沮丧、哭泣甚至发生明显的社会功能缺损,导致工作或学习、人际交往和社会活动方面的种种异常……

    联想到纵火的阿根廷医生,不知现在出狱了没有?能否回归正常生活?也向一代又一代中国南极科考队员致敬,为了祖国,他们将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最寒冷的大陆。

    不由得思虑,如果长期在南极生活,如何度过难捱的单调时光?

    某天,老芦神秘地对我说,嗨!图书馆里有个新闻。我说,图书馆能有什么新闻?无非是读书人,看到精彩处,拍案叫好。老芦说,这个新闻却是安安静静无声无息。那儿有个老头,低头绣花。我真惊讶了,问,你没看走眼?老芦道,我盯他好几天了,穿针引线绣个不停。

    我说,那老头……多大年纪?老芦说,看起来比我还老。我不相信,说,不可能吧?你几乎是这船上最老的老头了。我知道仅有一个男人年纪比你大,不过他眼神不好,估计没法在颠簸船中绣花。

    老芦说,你去看看。

    在图书馆窗前,有一外国老汉,正低头凝神绣花。他长满金色汗毛的手指头,粗状如小胡萝卜,寸把长银针,在绣绷上翻飞,绣着一幅直径二十多厘米的圆形十字绣。

    这种绣法,本在中国唐宋时期兴起,名叫 “黄梅挑花”。后在欧洲传播开,起了个新名 “十字绣”,珠光宝气起来。外国老汉的绣布,硬挺方正,面料挺刮。绕线板、鹤形剪等一应家伙事儿,围伺身旁。他安详地将小小银针自绣布下方扎出,轻盈提线。还不时用小工具敲敲打打,让绣品更显平整。哈!原来是船上快七十岁的英国探险队员乔纳森先生。

    我说,您绣的这是什么图案?他笑答,企鹅。我又问,您是觉得船上生活太单调,靠绣花打发时光吗?

    乔纳森惊奇地耸耸花白的眉毛,说,船上单调吗?我一点不觉得。主要是在繁华都市里,太忙,没机会绣花。到南极来,正好可以绣我喜爱的动物。

    我说,除了绣企鹅,您还绣什么动物呢?比如海豹海象什么的?

    乔纳森先生摇头说,我不绣海豹,也从来不绣其它动物。只绣企鹅。每绣好一只企鹅,我就把它送给朋友们。大家都很喜欢。

    我问,您今年的绣品打算送给谁?乔纳森先生瞬间两眼放光,说,我要送给女儿当结婚礼物。

    我说,您女儿收到您亲手绣的企鹅,一定特别高兴。乔纳森说,是啊是啊!所以,每一针我都绣得很带劲。他眉目间的笑意皱纹深而妥帖,是他经常开怀大笑的证明。

    我和老芦告辞了,别耽误了爱心满满的老爹,在绣品里倾注他的美意与祝福。

    望着航行中的抗冰船外无尽无涯的南极冰峰,无端想起辛弃疾的一句词:“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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