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6月12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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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百家

东晋名士品评的“古诗之最”

上承屈原,下启杜牧,《古诗十九首》里这首《回车驾言迈》何以让文人们流连


下图为清代画家王翚所绘 《江南春》手卷

    萧牧之

    《世说新语·文学》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 “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此句为佳。”

    孝伯是东晋名士王恭的字;睹是他弟弟王爽的小字。这对兄弟来自太原祁县王氏,是东汉司徒王允家族的成员。他父亲王蕴以皇后父亲的身份,在孝武帝太元二年(377年)十月到四年(379年)八月,被谢安推荐委派,担任东晋徐州刺史,驻地京口。太元十五年(390年),王恭本人以皇后之兄的身份被器重,由孝武帝任命为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州晋陵诸军事、平北将军、兖青二州刺史,挂着长长的官衔,接掌北府兵,直到东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年),驻地仍在京口。京口,就是《世说》所谓的“京”城。

    初看起来,这段故事似乎发生在王家兄弟随父亲在京口任上的早年时光,因为当王恭出镇京口后,弟弟在都城建康出仕,兄弟俩就不同在京口了。但这个故事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多年以后,自东晋安帝登基,王爽因为被当权的小人解职,来到兄长身边,余生未和兄长分开。那么, 《世说》记录的这段王恭轶事,到底是年少展望前途的感叹,还是中年人回首往事的沉郁感怀,也就显得暧昧起来。他所格外看重的两句,出自 “古诗十九首”中的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单分析字面,这首诗的前六句和后六句,诗人采用的不是同一套思考模式。前半段给读者呈现的,是一个“面对新一年开春景物突发感慨的人”;后半段则是一个 “努力说服自己从野草身上学到点什么的人”。两者之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断裂,仿佛试图拔高立意,又表达得过分刻意。但它们又奇妙地互相渗透,通过错综的情绪,把全诗联结成内洽的整体。譬如,这首诗实际分为三节,每节四句,而我们可以移动中间一节分别同上下两节结合,把它拆成这样两首诗: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前一首是伤往事,对“故物”的寻寻觅觅,后一首是“立身”和自警,着眼“当下和未来”。如此,“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作为全诗承上启下的关键一节,也就更加分明。这一节上通下达,有新旧,有盛衰,高度浓缩了全诗的情绪。

    把目光分别投射到本诗的前后两段,我们会注意到,这个诗人和他作品里的抒情主人公,首先恋旧,其次他不喜欢 “老”。有点像不想长大的年轻人,又或者是坚持拒绝承认自己年纪大了的长者,总之强烈抗拒着时光流逝对自己可能带来的影响。与之可相参照的是陆机被认为拟 《回车驾言迈》的 《遨游出西城》。在那首诗里,和这两句对应的是:

    靡靡年时改,冉冉老已及。

    年轻气盛的时节,读起来可能觉得平淡,但心灵更成熟一些,就会觉得泰然。

    恋旧,无非因为旧时光或者旧物,与某些让诗人觉得值得留恋的记忆有关,否则 “故物”就是陶渊明说的 “觉今是而昨非”,是应当要 “载欣载奔”着甩脱的。偏偏他 “所遇无故物”的一路,是 “回车”而行的一路。他宁愿放弃继续前行的机会和未来无限的可能性,只求回溯的时候,能见到一些熟悉的东西。但他随即发现,他已经有意回头来寻找,却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以感到很怅惘。蓦然回首,被亲眼所见 “所遇无故物”的现实打得措手不及。

    类似 “突然回头”的片段,前有屈原 《离骚》的情节——在 《离骚》中,诗人经历了 “上下求索”,正待继续周游天界,忽然回头发现了自己的故乡,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后有杜牧的 《将赴吴兴乐游原》: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这两首作品的写作背景,都是诗人处在国家存亡的水深火热关头。 《回车驾言迈》的作者并不是这样的。他寻找的 “故物”,似乎只对他自己有意义。这个抒情主人公,表现得更像是一个回乡游子,然而 “到乡翻似烂柯人”。

    所以,诗歌的后半段,抒情主人公决定追寻“荣名”,他再一次转过身,投向对他来说已经全然陌生的世界,带着莫名苍凉的心情和不再反顾的决然。连屈原在《离骚》的结尾,都会说出“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这样的愤激之言,一个发现自己彻底回不到过去心灵家园的游子,又如何必须留恋于那个破碎的幻境呢?

    但王恭显然还是愿意继续恋旧的,所以他捕捉到了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原因。作为一个痴迷的佛教徒,也许他从中读出了某种轮回抑或无常吧。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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