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4月2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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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我家的第一台电视机


    赵 霞

    我们家的第一台电视机,是1986年我的父亲去上海出差带回来的。那是一台14吋的上海牌黑白电视机,黑机身,方壳子,灰白的屏幕微微鼓凸着。屏幕边上的几个旋钮,记得用到的总是只有两个,一个选频道,一个调声音,后者兼有开关的功能。机背上藏着细长的一根天线,拉伸起来,据说可以加强信号的接收。不过,在我们眼里,它的加强信号的作用远不如装饰效果来得明显。电视机上选频道的旋钮,如时针一般,共可拧出十二个方位。不论我们如何摆弄天线的位置,始终只有四点钟和十二点钟的方位上,各可搜到一个省台和市台的频道,清晰程度与不拉天线也差不离几分。倒是它那如触角般亮闪闪地伸长在电视机顶的架势,似乎外表木讷的机子颇有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智能。于是,这么些年里,它就那样神气地架在机器的上方,金属的闪亮在日复一日的氧化作用下逐渐变得黯淡。

    只有两个频道的电视机,最经济的用法,原本是将旋钮的运行区间维持在由这两个频道构成的120度钝角区内。然而每次开机,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它从一点钟一直拧到十二点钟,尽管大部分时间里,旋钮拧过的其他钟点,一律是一片无信号的雪花白。那是乡间日常生活还在手工时代缓慢踱行的年月,我们是那样迷恋着拧动旋钮操纵一架机器的感觉。随着拧动而发出的“嗒嗒”声里,似乎藏有一道神奇的能量。每当电视画面随着某一次拧动从屏幕上突然显现,这种能量的感应尤为强烈。当然,大部分时间里,那两个有信号的频道也处于雪花白状态。一般是在傍晚六点,电视台开始播放节目,到九点左右,便打出“再见”的字幕,结束信号。

    八十年代末的小乡村,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什。寒冷的冬夜,邻舍的大人小孩齐聚到我家楼上,大家挤在狭小的楼屋里,一起看电视剧。大人们或是站着,或是坐在大床前低矮的木踏脚台上,小孩子就干脆坐到床前半高的净桶厢上。那段日子,弄堂的小伙伴待我格外殷勤,为的是上楼来看电视的时候,我会高兴地从楼梯口唤他们的名字,还会把他们拉到视线最佳的“座次”上。不久,爸爸在屋顶架起简易的室外天线,像一架小小的飞机。有时,一集电视剧播到关键处,画面忽然模糊起来,他便从二楼的窗户爬出去,小心地转动那根架着天线的毛竹竿子。众人在屋内,紧张地盯着屏幕,齐声喊:“好了,好了!”只见爸爸顶着冬夜的寒气,英雄似地跨进窗口,回到屋内。

    这样的风光却并不长久。村里渐渐有了更多的黑白电视机,配着信号更强的天线。我家的两个频道早已落伍,室外天线也已老化弃用。时逢武侠剧热播起来,《冷月孤星剑》 《金剑雕翎》 《射雕英雄传》 连番上场,光听名字就引人遐想万千。那些家里有了新电视机的小伙伴,因为掌握着某一部新剧的观看权,那番自豪的劲头,真是莫可形容。我有一个表哥,长我两岁,他家因处两地地界,能搜到隔壁城市的电视信号。他因此比我先看完了83年版 《射雕英雄传》 的全部剧集。元宵佳节,黄蓉与郭靖去看花灯,我们都屏息坐在电视机前,看翁美玲扮演的俏黄蓉怎么戏弄路边的老乞丐,他却得意地宣布:“这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小伙伴们看向他的眼神,一时满是崇拜。一部武侠剧热播的当口,伙伴间最交好的一句宣告,就是“礼拜天来我家看电视”。有时看到一半,正在兴头上,忽然给小主人莫名“断交”,不被允许再上楼看电视。因为还沉浸在剧情的演进中,来不及仔细寻味“断交”的缘故,赶紧先去另觅观看的场所。一直要等找着下家,接上续集,心里的不安方才落定。

    一个礼拜天,我和弟弟留守在家,无聊地拧动电视频道的旋钮。忽然在过去没有信号的某个频道,现出略微模糊的影像,仔细辨去,播的正是一部时令的武侠剧。我们左右摆弄电视机,努力想找到能令画面和声音变得相对清楚的方位。摸索中,我的手指无意触碰到机顶天线的上端,霎时间,屏幕上的图像清晰起来,杂音也消下去。我想起课上新学的人体导线的物理,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课堂与生活原是那样切近。那天下午,我就那么两手交替握着天线,看完了两集电视剧,手臂虽然酸胀,心里却是满足。

    得知我家的电视机也能看到新剧了,慢慢地,这里又聚起一群看电视的伙伴。此时跑到我家看电视的,大多是先前在别人家遭到冷落的伙伴,大家聚坐在一起,勉强应付着不够清晰的图像和带着嘶音的配声,颇有几分患难与共的滋味。我手握天线,站在电视机边,不知怎地,想起了爸爸当年翻窗出去摇动天线的身影。这么一想,倒是得了灵感。我从工具箱里翻出来爸爸修电器用剩的一根细长电线,学他的样子,拿打火机烧去两头的塑料,露出铜丝,一端缠在天线上,一端握在手中,果然有效。可惜一段时间过后,这个频道的信号又渐弱去。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地握紧天线,电视的画面依然日益模糊。终于有一天,我们坐在电视机前,无限惆怅地看着屏幕上的雪花白,告别了这段并不圆满却实在美好的时光。

    于是又开始了到处找电视看的日子。在无谓的忙碌中,传来了更新鲜的消息。我们弄堂里的一户邻居,新购了一台大彩电,没有像别人那样抬到楼上卧房里,就放在了楼下堂前的正中央。从此,只要有电视剧热播的时候,我们走过大开的木窗户,踮脚便可望见屋子里明丽的画面。此时若觍着脸走进去看,主人也不会为难。常常是在休息天,一弄堂的小孩,远远地围站在这家堂屋的门边,蹭看《三侠五义》 《包青天》,惊则同惊,喜亦同喜。播完了,大家一齐从剧情的沉浸中回过神来,嘻嘻哈哈地走出门去。有时候,播的是我们并不热衷的言情剧,为了热闹,我们也会溜进去游走一番。

    陆陆续续地,有彩电的人家越来越多,过去为了提携勇气而相约去蹭电视的小伙伴们,现在纷纷退出了这一队列。没多久,我家也有了一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有如久饿后的饕餮般地,我和弟弟占着电视,过了一夏。那个夏天看了些什么,如今想来,竟全无印象。只是从那时起,看电视对于我,既不再有那样的烦恼,也不再有那样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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