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3月0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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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远去的厨房女王


    姚鄂梅

    厨房一度是家里的重中之重,而掌管厨房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家中的女人,所以母亲在我眼里,俨然就是厨房女王,虽然她的舞台并不止于厨房。

    如果生长在我们这个年代,母亲一定是弃牛仔而穿长裙、弃坡跟而选择细高跟的那种女人,可惜在她的时代,普通妇女只有一种发型,那就是刘胡兰式,为了方便劳动,耳边常年卡着两枚钢夹,衣服更不用说,跟男人相比,只少一道裤门而已。沉重的生活直接影响到人的外貌,母亲常年都是牛的表情,疲惫,安静,超越美丑,无视疼痛,动作缓慢结实,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哗众取宠的虚招,更没有偷懒耍滑的轻慢,她是瘦弱而有力的,仿佛全身上下都是铁做的骨肉。她有丈夫,却在养活全家方面拿下了百分之八十的比分,她护儿女,却在我们刚拿得动棍子时就用棍子揍我们,以及用同一根棍子去从事力所能及的赶鸡工作,以保卫她晒在篾席上的各种食材。她不得不节俭,让大小不一的我们围坐同一盏灯下写作业,自己躲在一旁,躲在我们漏出来的光线里飞针走线,她的手指白天能拿起两倍于她身体的重物,晚上也能拿起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我十二岁以前,一直穿她手工制作的布鞋,我长得不美,飞着一只彩蝶的带袢儿黑布鞋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看点,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有妇女朝我脚上偷瞄。这样的艺术品她每人每年要做两双,那时我们全家共七口,也就是说,她一年得在偷来的光线里做出十四件类似的艺术品。

    而她最大的天赋,还不是这些,不是力气,不是针线功夫,我认为她最大的特长在于统治。表面上她深陷厨房,只问厨事,实际上样样内政外交都被她以吃的方式解决,父亲只是声望里的统治者,她才是我们那个王国里众望所归的明君。有人在外惹了事,她就整一桌,把人请到家里,推杯换盏间,一地鸡毛烟消云散。自家孩子爆发内讧,去厨房找她评理,她随手从陶罐里夹起一块腌制好的生姜,一姜在口,宠辱皆忘。有人过生日,她把他 (她) 悄悄叫进厨房,塞给他 (她) 一枚刚煮好的鸡蛋,当她面吃下去,那份专宠比生日歌还让人感动。只有父亲在外惹了事时,她选择闭口不言,无为而治。

    她在厨房里随时开课,教我们简明哲学:事情再急,不要耽误吃饭。教我们婚姻观:捉虾子螃蟹都要约个好伙伴。教我们是非观:身正影不歪。她爱在我们的书包里塞一点炒豆子,扛饿,还能跟同学分享,顺便教我们处事之道。我至今认为,当教育者同时化身为投食者时,那种专注与欣悦的受教状态,是任何一种教育氛围都无法比拟的。

    至于厨艺,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本能,虽然各家有各家的口味,难分伯仲,但她另有几样超越厨艺的本领,足以令她傲视群妇。其一是米酒,长大后我吃过很多种米酒,没有一种能跟母亲酿制的米酒相提并论,毕竟她在当地也算是米酒师级别的人物,小年一过,她就被左邻右舍当作大师傅请到家里,先蒸好糯米饭,再掏出她自带的法宝———酒曲,撒进烫手的糯米饭里奋力拌匀,装入她自制的温室,一个星期左右,她去开锅,浓厚醇香的米酒跃然眼前,历年如此,从不失手。其二是豆腐,与我们今天去市场买回一块,剪开包装立即下锅不同,母亲当年若要吃豆腐,得从黄豆开始,经过漫长而专业的道路,才能把干硬的黄豆变成立在砧板上兀自颤巍着冒气的豆腐,中间还不断产出各种附加物:豆渣、豆花。豆花洒白糖,是我们永远也吃不厌的美食。

    可惜那时我们并不能领略制作的美妙,我们喜欢立等可取的美食,米酒和豆腐之类,其过程实在令人厌烦,因为它会把厨房弄得像加工厂,会把我们的厨房女王置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无暇理会我们的小小诉求,它还会把我们的胃口高高吊起,又用粗陋的器物把我们和目标物远远隔开,迫使我们安于等待。

    相比我的母亲,我这个母亲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不会做豆腐,不会酿米酒,不会做针线,我也没有母亲的力气,就算有那把力气,力气也不值钱,不足以养活自己及全家。我来到超市,面对一块豆腐,甚至无从评判它的优劣,只能透过上面的文字去了解它,如果那些文字可靠的话。多少次我站在灶前束手无策,不得不向那个下厨房App求助,在App诞生以前,向百度求助,在百度诞生以前,拿起电话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嫂嫂求助。更为极端的是,如今下厨房App也快被我淘汰了,因为我又发现了新的武器,饿了么,美团外卖,以及更高端一点的sherpa’s,我可以数日不点火不洗锅,数月不进粮油店。置身厨房已如此窘迫,更不可能在厨房从事美食与美德兼俱的教育事业了。

    看来,我正在浪费新一代厨房女王候选人的名位,因为我身无长技,如同白痴,断无继位的可能。我是如此依赖外界,便利店,加工和半加工食品,快递,以及学校和教育机构,我一心要把自己从家庭中拔出来,但拔出来后,我发现自己又有点向往母亲那样的生活,她把什么都握在手里,家人的胃,家人的心,她让我们离了她简直活不下去,直到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闻到她煮出的食物的味道,我呢? 有一次我出差,中途打电话回来,问孩子过得怎样,她脱口而出:我很好啊。那一刻,我的感觉很复杂,我既希望她在那几天里过得很好,又希望她可怜巴巴地求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动了个念头。我去问孩子,我算不算我们家里的厨房女王? 孩子哈哈大笑:你?厨房女王? 黑暗料理女王还差不多。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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