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2月1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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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

饶宗颐教授的新经学构想


饶宗颐先生的学问、艺术与文化人格,是特殊地缘与时代因素所造就的学术文化史现象。这一范式所树立的标格,对于未来的中国学术将具有重要意义。
饶宗颐生前爱画荷花,举办过多次莲花画展,这是他赠给中国美术馆的《莲莲吉庆》。

    ■胡晓明

    敬爱的饶宗颐教授于立春的那个晚上平静辞世。我得知这个消息,有点意外。他老人家去年还去了一趟巴黎,开办他的莲花画展,身体只是有些弱,清癯而已,终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笔。这些年来,我想与饶公通话都比较困难,家人把他保护起来了。想当初,23年前的那个秋冬,我与他老人家每周都要聚谈两次,问他很多问题。有几回还跟他一起走路乘校车转地铁,再从金钟转出租车到跑马地山村道凤辉阁饶宅,看他的印度巨书、字画及那张枯木般的宋琴。后来那些年,我只要想要字,饶公有求即应。2014年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新装修,大厅里缺少文气,我请饶公赐墨,他大书“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一周内即快递到手。饶公集学问与艺术于一身,以其博洽周流、雅人深致的境界,成为当代的国学宗匠。同时,他的文化世界观具有自信、自足、智慧、圆融、和谐的特点。在他的文化世界里,东方与西方没有鸿沟,古代与现代没有裂罅。饶宗颐先生的学问、艺术与文化人格,是特殊地缘与时代因素所造就的学术文化史现象。这一范式所树立的标格,对于未来的中国学术将具有重要意义。

    有一件当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事情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概是2006年的一个秋天,饶公到上海,住在国际饭店,我和内子去看望他老人家,当时还有陈允吉教授在场。第二天,饶公打电话来,要我带他去看王元化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他报告。”我很快安排了这次见面。记得我去接饶公,他从国际饭店出来,坚持要乘地铁。一路上跟我讲香港以及全世界应对禽流感十分慌张,杀光了所有的鸡鸭。“人类越来越脆弱。”他跟王先生约好,在上海图书馆的贵宾室里见面,这次谈到的重要事情,原来是敦请王先生出面,主持一个大型项目《新编经典释文》。如所周知,陆德明《经典释文》的产生背景是在南北统一的初唐,他鉴于当时经典旧音太简,微言久绝,大义愈乖,后人攻乎异端,歧解纷出,在校理群书的基础上,“精研六典,采纳九流”,着为释文,遂为大唐盛世经学的再起,奠定极好基础。在饶公看来,当代经学的发展,由于(一)出土简帛书的新资料大量出现;(二)二十世纪以来积累的释古成果极丰;(三)学风丕变,由疑古、五四反传统而激进的学术渐回归于理性平和;(四)政府鼓励国学复苏——因而,一个新的《经典释文》,即集大成、去琐碎而重大义的新经学文本,已经呼之欲出,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推动这件事情,他想到了元化先生。

    为什么他觉得元化先生能做这个事情呢?当时,元化师主持了上海市最大的古籍整理项目《古文字诂林》,同时主编《学术集林》这两个事情,聚集了东西南北海内外相当多的重要学人,俨然成为上世纪90年代后学术复兴的标志。饶公看在眼里,他也是这两个项目的参与者,他十分认同元化先生既重视文献与文本又推崇大义,既发掘传统又不弃西学,既回归儒学又儒道兼通的学术取向,似乎比北京的中国文化书院更有活力也更有创造性。所以他对我说:“王先生是当代的阮元!”而饶公一直要构想“新经学”,打算对于过去经学的材料、经书的构成部分,重新做一次总检讨,把老庄也收入其中,减去一些不重要的内容,超越《十三经》,由此而建立我们的新文化主体性——饶公思虑深远,愿力极大,绝非老师宿儒所能梦见。

    当然元化师后来没有接受。元化师也十分认同饶公的理念,然而他毕竟太忙,《诂林》与《集林》两事,已经够重了。再加上进入21世纪后,他的身体健康明显下降,而饶公以他自己的身体与过人的精力,来想象元化先生,毕竟不一样的。这事虽然未成,然而值得在当代学术史上留下一点记录,让后人也知道文化老英雄当年的勇气、理想与大关怀。

    哲人其萎,然饶宗颐教授一生对于中国文化的尽心尽力,其能量将是永生不灭的。我寄往香港饶宗颐学馆的挽联是: 

    纳百川以成其大,学林艺海,导路开疆,历世运污隆,岿然鲁殿灵能续;

    参万岁而立其纯,霁月光风,冥心独往,今期颐乘化,浩荡中流去若还。

    写于2018年立春后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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