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2月09日 星期五
XR7
文汇学人;学林

沈仲章“忆”卫礼贤之佛缘

——兼及钢和泰和鲁雅文


钢和泰1921年1月11日致吴兹函(局部),哈佛大学档案馆藏,转引自高山杉文
Erwin Rousselle(鲁雅文),鲁雅道提供
Baron Alexander von Staёl-Holstein(钢和泰),引自家谱网页
沈仲章大学时代,1930年左右,李蟾桂提供
Hullmut Wilhelm(卫徳明)和其子Crispin, 1950年代;Crispin Wilhelm 提供
Richard Wilhelm(卫礼贤),征得后代同意使用
沈仲章口述笔录(局部),本人审阅时填入“卫理贤博士”。注:这处笔记写“一年”,但父亲紧接着更正,具体时长记不清。
徐文堪,2014年,沈亚明摄,徐文堪提供
Richard Smith (理查德·史密斯),本人提供
David Knechtges (康达维),本人提供
邢义田,本人提供
Ursula Ballin(吴素乐),征得同意引自本人网站
鲁雅文的佛教研究著作封面,鲁雅道提供
Ardo Schmitt-Rousselle(鲁雅道),本人提供
Bettina Wilhelm (贝蒂娜·威廉),征得同意引自本人网站
僧袍,鲁雅道提供
左起:太虚法师、卜尔熙、卫礼贤。Archiv der Bayer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巴伐利亚科学院档案馆)收藏;转引自李雪涛文。
三本卫礼贤著作封面

    沈亚明

    本文目的是分享父亲回忆,记录自己的搜寻解疑过程,标示可供学界深入探讨之题。惟愿引发卫礼贤研究者和佛学研究者的兴趣,继续沿着卫氏与佛学这条主线,串联其步履所至。我个人特别感兴趣的仍然是,父亲沈仲章在1928年左右参与的佛经翻译项目,与卫礼贤的关系到底如何?我认为,直接当事人之一沈仲章,对卫礼贤的印象比鲁雅文深,应有缘故,是一条可以追踪的线索。

    沈仲章(1905—1987)是我父亲,非名人。卫礼贤即著名德国汉学家 Richard Wilhelm(1873—1930),中文名希圣,字礼贤,亦作尉礼贤。副标题中第一位钢和泰,即赫赫有名的东方学学者、梵文学家 Baron Alexander von Staёl-Holstein(1877—1937)。第二位鲁雅文,即 Erwin Rousselle(1890—1949),一位颇有建树的德国汉学家,在佛教方面有著述,但知其者不多。“忆”字包含沈仲章回忆和因之而起的探索。

    卫礼贤与早年中国文化名流如劳乃宣、辜鸿铭、罗振玉、蔡元培、王国维、胡适和徐志摩等,私交甚笃。卫氏翻译注释了许多中国古代经典,遍及儒道,有《易经》《礼记》《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列子》和《吕氏春秋》等。据中国驻德国法兰克福总领事馆网页,季羡林评卫礼贤为“中国在西方的精神使者”。

    对卫礼贤的专题介绍已有不少,没怎么评议他与佛学。但是,父亲曾参与一个佛经翻译项目,据他回忆,是“帮”卫礼贤。因未见相应记载,我四处查询。2015年,正在撰写卫礼贤传记的德国学者应我之求,挖掘原始记录,发现卫氏最初涉及佛学的痕迹。而后我综合其他资料,大致可证卫礼贤对佛学之兴趣,延续经年。

    本文先述沈仲章在1920年代后期,由钢和泰引导,入梵文学界,译注佛经。再叙笔者自2014年以来,经中外多位学者以及先辈学者家属相助,寻找父亲记忆中的卫礼贤,环环相接导出鲁雅文,并讨论钢和泰、沈仲章、卫礼贤、鲁雅文四位可能当事人的各自作用。然后摘引佛教界记载与卫氏本人著述,标识卫礼贤从1922年起直至去世前几个月,其佛缘历程的一串脚印。

    钢和泰引导沈仲章(上):开蒙攻读梵文

    数位父辈老友对我说,你爸爸懂十几种外语。父亲则说,有些语种不算的,真正能使用的不过五六种。搜索我记忆中的实例,父亲能用于对话和阅读的,有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马来语和世界语。他自少年到老年一直能用英文写作,中青年时也能用法语写作,其他语种我不清楚。(详见拙文《难忘的影子:金克木与沈仲章(一)》,《掌故》第一辑,中华书局,2016)

    此外,父亲学过三种印欧古典语言,梵文、古希腊文和拉丁文。父亲说梵文的语法规则最细致,古希腊文也挺复杂,拉丁文相对容易。

    钢和泰是沈仲章的梵文老师。

    父亲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1927年开始学梵文。相关情节大都已写入拙文《沈仲章与陈寅恪之缘》(载《传记文学》2015年第2期)。下面略叙并补遗:

    钢和泰讲授之课原非梵文,而是古印度宗教史。该专题需参考梵文文献,因此先得补习梵文。听课者一般已有文史哲专攻背景,属于研究生和教师这一层次,但大都认为那门课难得出奇。父亲和好友谢大祺刚进北大不久,是理科本科生。他俩出于好奇加好胜,被人拖去插班旁听。

    钢和泰上课自编讲义,用罗马字母注音。梵文是印欧语系最古老的语言之一,变格极为繁复,父亲记得有两百多种。他举例说,第一次跨入钢和泰的教室,整整一堂课,老师只讲解了一个“马”。

    沈仲章和谢大祺在课堂表现突出,受到钢和泰赏识,被邀去老师寓所继续进修。第二年谢大祺退学,父亲独自去钢和泰家求教,越来越熟。

    关于钢和泰在北大教授梵文和古印度宗教史,早有著述论及。知名学者如胡适和陈寅恪等,都曾向钢和泰请教梵文,也是众所周知。本文皆不赘言。

    值得一提的是,钢和泰在1921年1月11日,写信给哈佛大学教授、梵语学者 James Houghton Woods(吴兹,1864-1935),函内道明一项志愿:“I am trying to enlighten the Chinese by reintroducing the study of Sanskrit into this country.”(转引自高山杉《钢和泰遗札一通》,《南方都市报》2011年6月5日。高译为:“我正通过重新把梵语研究输入这个国家,给中国人做点开蒙启明的工作。”)

    钢和泰为二十才出头的沈仲章“开蒙”,算来已是六七年以后。我觉得也许可作例证,表明钢和泰持续不懈,努力“启明”。

    钢和泰引导沈仲章(下):协助翻译佛经

    大约在1928年,钢和泰推荐沈仲章替一位德国学者当助手,参与翻译佛经的项目。钢和泰挑选沈仲章,是因为这个中国青年既懂梵文,也通德文,还具有佛学知识等等。

    父亲在北大第一年,修过熊十力和邓高镜等教授的佛学专题课,第二年又修了陈寅恪的“佛典翻译研究”(亦作“佛经翻译文学”)。慕名去听寅恪先生课的人很多,真能跟上老师速度的学生为数不多。父亲因有梵文和多种外语的基础,听得过瘾,每堂课能记一厚本笔记。(参见《沈仲章与陈寅恪之缘》)。

    自196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期,父亲向我津津乐道那段助译佛经的往事,不下十来次。回想父亲言及项目内容,用过泛称“翻译佛经”,也用过确指“翻译《六祖坛经》”,偶尔也用“编(佛学)词典”。而提到被助者,多冠以“德国教授”或“德国学者”,曾点明 “Wilhelm”,也不时说“帮钢和泰”或“跟钢和泰他们一起”译经。

    父亲回忆,那位德国教授极其认真,做研究非常严谨。他要求沈仲章,把《六祖坛经》“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做卡片”(父亲这么说)。每个字都加上大量注释,从字音、字形、字义、字源、历史演变等多方面考查。我的理解是,父亲逐个汉字做卡片,用外文详细注解。我忘了问是用德文还是英文,估计含德文。(如果猜对,看来父亲也有些德文写作能力。)记得父亲曾评论,那是极好的训练,对他后来从事语言、考古和采风等研究,都大有帮助。

    对父亲变换用词,我这样理解:大项目总题是翻译佛经,小团队阶段性专攻是《六祖坛经》。制作卡片之责,已兼编纂词典之任。父亲直接协助的是一位德国教授,而整个译经项目系列,钢和泰有策划主导作用,因此说帮“钢和泰(他们)”也合理。当然也不排除另一可能,父亲还曾直接助理钢和泰本人。至于Wilhelm,是本文关注重点,容我从下节起,一步步探讨。

    父亲去世后,我生出一个疑问:翻译中国土产的《六祖坛经》,为什么需要懂梵文?我曾向几位学者求教,大都与我一同存疑。最终有一位解疑,他说:不少汉传佛学词汇,看起来是中文,按字面也能读通,但其实含有梵文渊源。佛教融入中国文化年久,人们乃至佛门人或研究者,难免习矣而不察焉。若具梵文功底,则较易辨析溯源。他追加说:另一方面,为解析这些梵文借词之汉传演化,中文语言学知识也必不可少。接着,他邀我得空合作,考查《六祖坛经》中梵文借词及其汉化,理由之一就是“你爸爸曾做的事”。这位学者早已准备了《六祖坛经》梵文借词参考物,可惜多年过去,我还没得空。

    回头说父亲,他考进北大,选科是物理。涉足偏冷深奥的古典语言,原本学着玩。却没想到,梵文居然给他这个穷学生带来一条生财之路。父亲一星期去德国教授那儿几次,每次工作几小时。老板出手大方,一次给二十几块大洋。父亲成了年轻人中的阔佬,忙毕回宿舍,便得散财款待朋友们。(趣事参见拙文《父亲说老北大的“吃”》,载《文汇报》2016年7月26日)

    这份研究助理的工作,持续了半年多。除了治学上的熏陶和经济上的获益,这宗“洋买卖”在很多年后,还带来了个大好处。原来,德国教授付酬用德国银行支票,只能到德华银行去储存或兑现。为此,父亲在德华银行开了账户。因每星期去,成了“熟面孔”,建立了信誉。1937年夏,日军入侵北平,父亲冒险把居延汉简悄悄运出北大。左思右想,北平城内无处可藏。考虑德国是日本盟友,德商企业相对安全。父亲便把汉简装箱封实,充作私人物品,锁进德华银行保险柜。这段因缘,父亲讲述救护居延汉简经历,几乎总会顺带说起,故而也得在此一提。

    哪个 Wilhelm:

    父还是子?

    2014年或更早,我起念动笔,写写父亲助人译经之事。

    我碰到一个问题,不议钢和泰,父亲协助的那位德国教授是谁?我先认为就是 “Wilhelm”,可早年在北京大学当过德文教授的,有两个Wilhelm,是父与子。为父者 Richard Wilhelm,即卫礼贤;其长子 Hellmut Wilhelm(1905—1990),中文名卫德明。沈仲章当过哪个 Wilhelm 的助手呢?

    扫视卫氏父子各自著述标题,未见明显涉佛。浏览若干生平介绍,也无我需要的信息。为解答疑问,2014年我踏上征程,寻找与沈仲章有缘的那位 Wilhelm。

    出发之前,我就译经一事,从多次亲闻和父亲1985年口述回忆中,选辑要点和探讨之题,充作“行装”。然后借助电邮,穿越国度,拜访求教博学广闻者。

    第一站是中国的徐文堪。凡父辈学界往事,我常请教他。徐文堪先提议 Hellmut Wilhelm,即卫德明。徐文堪的猜测基于年龄,因卫德明与沈仲章生年接近。查卫德明1948年到了美国,在华盛顿州西雅图的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华盛顿大学)当教授。

    我折回美国,顺藤摸瓜,寻到第二站华盛顿大学。2014年8月15日,我电邮卫德明的学生、东亚系退休教授 David Knechtges (康达维)。我向他概述父亲回忆,告知我的困扰,寻求指教帮助。

    康达维教授正要离家访问北京,但仍然拨冗作答。闻我苦于找不到有关卫氏父子佛学著述的记载,康教授说大概就是这情形,即两位 Wilhelm 都没出版任何论佛之书,至少他肯定恩师卫德明是这样(“I am sure of this in the case of Hellmut, who was my teacher. ”)。至于卫礼贤,康教授因隔代缺乏直接接触,说不了太多。[沈按:本文引用交流,篇幅较长的采用概述,必要时附原文关键词语。较短的录原文,外文加注汉译大意。]

    康教授答言附有卫氏父子简历,卫礼贤部分截止于1925年。估计康教授意在留个口子,以便再探1926年后卫礼贤行止。康教授读到我父亲描述那位德国教授治学严谨,评论道:据卫德明,其父卫礼贤是位“最细致的学者”(“a most meticulous scholar”)。

    康教授确证,卫德明于1933—1948年在中国,其间在北大教过书。我知道父亲于1926—1937年在北大,1933或1934年起,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任助教,1937年离开北平。算起来,父亲与卫德明有三四年可在北平相遇,可成北大同事。1935—1937年间,父亲应约翻译斯文·赫定(Sven Hedin)著作,需参照德文和英文版本。依父亲性格,他是会有兴结识精通母语的学者的。

    但是,根据我对背景的了解,比如钢和泰的任职变迁,沈仲章的兴趣更替、师友相交等等,我觉得父亲说的翻译佛经项目,应在他的学生时代。当发生于卫德明来华之前,不晚于1930年,最可能是1928年。

    于是我回到父亲1985年口述笔录,这该算第三站。翻检笔录稍后纸页,父亲又提到翻译佛经之事。很幸运,那页笔记经父亲审读,有他亲笔加注的“卫理贤博士”。 我兴奋地通报康教授,并在电邮标题中写道:“卫礼贤 for sure (肯定)”。康教授回邮表示高兴,“卫理贤”当就是“卫礼贤 ”。至此,他和我都以为,请沈仲章协助译经的德国教授,“肯定”是卫礼贤。

    可是,求索离成功尚早。

    引言已述,卫礼贤向西方译介儒道学说之功,知者甚众。然较通行的卫氏介绍,大都未言佛学。曾与人闲聊,我对卫礼贤涉佛之好奇,由父亲回忆触发。闻者诫曰:“记忆

    最不可靠”。

    我明白那是善意提醒,不针对具体情形人物。其实,正因为我担心记忆不一定可靠,才走上求证之旅。但我也意识到,一概而论“记忆最不可靠”,恐非求可靠之道。应当不随成见,因人视情,思辨解析,合理运用史料。我有多次经验,父亲不同于众的亲历,常含特殊启迪,导向值得深究之域。我也略具敏感,本题似有余地。故而我没有轻易放弃,而是怀着忐忑之心,调节方向,探视卫礼贤有无佛缘。

    康教授替我检索卫礼贤全部出版物目录,说没有任何涉佛。

    知我尚未死心,康教授坦言:“but I am not able to determine whether he returned to China during the 1926—1929 period.”(“我无法确定他[卫礼贤]在1926—1929期间,是否回过中国。”)康教授建议我去找卫礼贤孙女 Bettina Wilhelm (贝蒂娜·威廉)。他说贝蒂娜·威廉刚拍了一部电影,专讲卫礼贤,应该比较熟悉她祖父的生平。康教授与贝蒂娜无直接联系,指点我求助 Rice University (赖斯大学)的 Richard Smith (理查德·史密斯)教授。

    这轮再次联系康达维教授,是第四站,可谓中转站,电邮时戳在2014年10月。康教授的开通与热心,使我增强信心。

    因遇他事干扰,也需梳理思绪,我没立刻请教史密斯教授。间歇约九个月,我再次启程,勘察卫礼贤涉佛的蛛丝马迹。

    卫礼贤涉佛寻迹(上):茫然无影

    第五站是赖斯大学,位于美国德克萨斯州休士顿。2015年7月,我给理查德·史密斯教授连发两封电邮,简述父亲回忆要点以及我和康达维教授的讨论。史密斯教授是研究《易经》的专家。卫礼贤翻译的《易经》,享誉甚高。迄今通行的《易经》英文译本之一,即转译自卫礼贤的德文译本。

    史密斯教授回邮说:“I am pleased to hear about this exciting development.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令人兴奋的进展。)这个“进展”,指的是沈仲章叙及卫礼贤与佛经翻译。史密斯教授的敏锐目光,对我是个鼓舞。

    史密斯教授当即电邮同发卫礼贤的孙女,陪我来到在德国的第六站。

    贝蒂娜·威廉很快回邮,说她祖父1924年后没有再回中国。而对卫礼贤翻译佛经之可能,并无反应。我大概显得有点固执,又调整重申关注点,追问能否找到卫礼贤与钢和泰交往的任何记录。贝蒂娜答曰,该问 Ursula Ballin (厄休拉·巴林)博士。接着写道, 巴林“is working on a big biography on Richard Wilhelm for many years. If anybody knows something, it is her.”(巴林已花费多年时间,在撰写大部头的卫礼贤传记。如果有人能知道任何信息,那就是她了。)贝蒂娜还告诉我:“She says that she′s come across the name of Staёl-Holstein during Richard′s time in Qingdao, but rather marginally. ”(她[巴林]说她曾见到,卫礼贤在青岛时,记有钢和泰的名字,但似乎仅是沾边。)

    厄休拉·巴林的中文名叫吴素乐。于是得提一下我岔道台湾之旅,时间其实早些,但因是旁支,至此才关联上主干,且算第七站。大概是这么回事,我初步浏览资料时,读到吴素乐1991年的“Richard Wilhelm——Founder of a Friendly China Image in Twentieth Century Germany” (《卫礼贤:二十世纪德国的友善中国形象创始人》,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0期)。我见是专题学术文章,欲求联作者。了解到从1986到2001年,吴素乐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任副研究员。我托“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邢义田帮忙,不久便打听到了吴素乐在德国的电话号码。可我担心,那端第一个拿起话筒者,开口只说德语,迟疑未试。

    贝蒂娜征得吴素乐的同意,传来了电邮地址,于是我直达第八站。

    吴素乐当天回复说:“I am intrigued by your information that your father assisted RW with a translation.”(RW 为 Richard Wilhelm 缩写。大意为:“我对你父亲协助卫礼贤翻译之事感兴趣。”)可第一封邮件没言及卫礼贤涉佛,而且她提供的卫氏在华年月,与父亲所述译经项目,时间不相合。卫礼贤在北大阶段的日记中,确实多次提到一位姓沈的,但那是沈尹默,不是沈仲章。

    至此回顾历程,我从父亲回忆出发,凭籍电邮走访中国大陆、美国、中国台湾、德国,从专题专家到直系亲属,多处叩门求教,心存希望。可是,过了一站又一站,没人告知卫礼贤与佛沾边。

    我失望茫然。

    卫礼贤涉佛寻迹(下):日记留痕

    吴素乐表示,她愿为我仔细搜索卫礼贤的日记笔记。而父亲沈仲章的独特回忆,也为吴博士提供了新启示,她依此钻探“矿藏”。

    2015年8月9日,吴素乐来邮报捷。她根据卫礼贤日记(不一定摘原文),连续成段,夹叙夹议。下面我改以列单形式,分归三组,各冠小题,择要概括其述,选译其评为“吴按”。

    第一组未察佛缘:

    1922年1月到3月,卫礼贤坐船来中国。旅途中大量阅读(read a great deal),但无一涉佛(but nothing on Buddhism)。[沈按:赞同吴素乐陈述这一背景。三个月的读书单,映射卫氏来华准备范围,佛学未在内。] 

    第二组始见涉佛:

    2月底,卫礼贤路经柬埔寨,访问佛教寺庙,与僧人聊冥思(meditation)。[吴按:这至少显示他对佛教的一般兴趣(general interest)。]

    5月下旬开始,卫礼贤在一些社交场合与钢和泰接触,聚会时有钢和泰近友如胡适等。[沈按:之前我已与吴素乐讨论,因父亲回忆钢和泰推荐他协助德国教授译经,假定钢和泰是将卫礼贤引向佛学之关键人物。亦可参见下文吴按。]

    8月,卫礼贤与一批外交官去北戴河避暑,其间与钢和泰多次单独会面。有次谈话长达三个半小时。[吴按:虽然内容不详,但这一系列会谈建议,钢和泰大概已说服卫礼贤相助翻译佛经。]

    其后数月,卫礼贤与钢和泰时有相聚,包括共进午餐。

    第三组步入佛学(下列几则引号内为吴素乐摘译的卫礼贤日记,皆非完整句):

    11月13日,“晚间六点半到八点,去钢和泰处;跟Hinze(?) Hinge(?)一起翻译佛教评论(translated Buddhist commentaries)。”[吴按:完全不知道Hinze Hinge的意思。也许是一个人(卫礼贤对中国人名,常任意自创罗马拼音,无固定规律),也许是词典或参考书。沈按:注意“翻译”二字,但猜测不是整本佛经。]

    11月7日,“下午在钢和泰处,佛经。”[沈按:此处佛经用单数形式。]

    11月21日,“钢和泰处为佛学著作(work)。”

    12月12日,“晚间在钢和泰处,佛经。”[吴按:注意佛经用复数形式。]

    我当即电邮吴素乐,祝贺她的发现。我写道:我很兴奋地得知,卫礼贤早在1922年,已对佛学发生兴趣,这将使人们对卫礼贤的了解更为完整。

    吴素乐回邮说:“Thanks for your mail. I, too, was excited to discover RW's commitment to Buddhism and am grateful to you for having put me onto this trail.”(大意:“感谢你的电邮。我也对发现卫礼贤承诺佛学而感到兴奋,并感激你把我引上这条途径。”)“The fact that until now nothing was known about ‘RW & Buddhism’is a little surprising.”(大意:“‘卫礼贤与佛学’迄今鲜为人知的这一事实,有点令人吃惊。”)

    可见,连正在撰写大部头卫礼贤传记、被卫氏后裔贝蒂娜评为“如果有人能知道任何信息,那就是她了”的吴素乐,对发现卫礼贤有诺涉佛,也感“兴奋”,并对卫礼贤佛缘长掩,也感“吃惊”。

    吴素乐还表示,她将凭借“new insight (thanks to you) ”(新视角,感谢你),重审她掌握的卫氏档案,重点关注1924年以后。

    父亲的回忆促成这个突破,导向这个新视角,大振士气。

    尽管我最初联系吴素乐,已讲明正在写文,请她为我查寻原始资料。但是,出于尊重,我没有急于自行公布这个发现。

    我是这么考虑的,吴素乐致力于卫礼贤专题多年,虽因我的要求与提示,使得卫礼贤关注佛学的亲笔记录出土,但挖掘毕竟很辛苦。吴素乐告诉我,卫礼贤的这些笔记,显然只是为他自己留作参考,写得匆忙,字体极小(tiny),常用缩写,字迹很难辨认(hardly legible)。

    我决定等一段时间,让吴素乐先有机会,向外宣布这一里程碑。

    但我写父亲佛经翻译之事,也不可能绕过卫礼贤与佛学,因而本文也随之搁下。两年多过去,够长了。我向吴素乐打了招呼,重续本专题。初稿成后已摘相关数节,请她过目。

    在北平的真身:

    继任鲁雅文

    且说2015年8月,我把卫

    氏日记发现搁置一边,继续求索之旅,探讨父亲与卫礼贤,有否可能合作,又如何合作。

    不算钢和泰,父亲叙述协助德国教授译经,提及两个具体人名,Wilhelm 和沈仲章他自己。Wilhelm (卫礼贤)是德国教授,粗听很容易觉得就是父亲说的“德国教授”。这样理解的话,像是两个当事人合作一件事,即沈仲章协助德国教授卫礼贤翻译佛经。沈仲章作为当事人之一,在回忆亲历时说,卫礼贤是另一位当事人。这是我过去的理解,并没向父亲核证,他就是这个意思。

    问题在于,还没见到卫礼贤自留记录,确认他是另一位当事人。如今虽然找到例证,卫礼贤在1922年有过翻译佛经的意向,甚至尝试“翻译佛教评论”。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真有行动推进具体项目。从起念到列入计划、排上日程、着手落实…… 步骤还不少,距离并不短。我不可一见碎片信息,便凭想象跳跃,草率下结论。

    先前我浏览文献、加之与贝蒂娜和吴素乐等知情者交流,已注意到根据正式履历,卫礼贤1924年返德,没有重返中国。而父亲1924年就读于唐山大学,1926年始入北大,其后才学梵文。相与核对,两人不曾同时在北平。

    吴素乐猜测,会不会沈仲章是卫礼贤在德国的中国助手之一。但我知道,父亲没去过德国。虽然父亲预计1936年随 Vincenz Hundhausen(洪涛生)访德,但最终没有成行。(详情参见《德国学者洪涛生与沈仲章的“一出戏”》,载《传记文学》2016年第1期)而且,卫礼贤在1930年已离开人世。

    我早就担忧这个时段不合的关键问题。可是,我也读到一些资料,对卫礼贤1928年左右的行踪,用语含糊,包括暗示来华。因此我心存一丝希望,提出几种假设,请吴素乐仔细搜索日记通信等,有无任何可能,卫礼贤在1920年代末段,曾短期回访中国。

    我的希望并非空穴来风,吴素乐说:1924年后卫礼贤确曾思念再返中国,可仅为“梦想”。另有传闻1927年卫氏又访中国,也只是谣言。

    希望破灭,我又落入茫茫。

    1928年左右,卫礼贤不可能在北平。而父亲翻译佛经,地点肯定在北平。他去那位德国教授处,同室工作。先不议卫礼贤是否远距发挥作用,我想弄明白,这位身在北平、亲手把酬金支票交给沈仲章的德国教授,到底是谁?

    8月12日,吴素乐来邮说:“It seems I've already solved the mystery”(看来我已解开了这个谜),与沈仲章在北平一起工作之人是 Erwin Rousselle(鲁雅文)。她接着介绍,鲁雅文的专攻是亚洲宗教,他与卫礼贤在1921年相识。1924—1929年鲁雅文接任卫礼贤,在北大教授德国哲学。同时,鲁雅文也在清华大学教授比较语言学,还在燕京大学 Sino-Indian Institute(汉印研究院)当主任。1930年后期,他返回德国,接替卫礼贤,负责卫礼贤创办的法兰克福大学东方研究所。1933年,鲁雅文提交了一篇关于中国佛教的论文,获得了法兰克福大学教授资格。

    更重要的是,鲁雅文在中国与钢和泰交往,曾专题研究惠能,并翻译过《六祖坛经》。

    情况非常相合。鲁雅文在北大教德国哲学,父亲进北大后学过德文,又从物理系转入哲学系。鲁雅文在清华教比较语言学,父亲毕业前后跟随刘半农,致力语言学,也修过清华导师赵元任的语言学课程。鲁雅文在燕京大学当汉印研究院主任,我伯父沈维钧曾在燕京研究院就读,父亲有可能去参加活动。

    最重要的也许是,鲁雅文认识钢和泰,并翻译过《六祖坛经》。这些都与父亲回忆,对得上号。

    吴素乐指点了寻访鲁雅文孙子的途径,于是我又上路。

    鲁雅文评沈仲章:“值得信赖的佛音信使”

    我来到第九站,联上了鲁雅文之孙 Ardo Schmitt-Rousselle (阿道·施密特-鲁索尔)博士,中文名鲁雅道。我简述来龙去脉,并表达请求。他问我父亲的中文名字怎么写,以便依此搜索他祖父的笔记与信函。

    2015年9月23日,鲁雅道传来喜讯:他去鲁雅文长女之家待了四天,翻检了他祖父在北平期间寄回德国的函件。在一封1928年致兄弟书中,鲁雅文提到沈仲章,评为“trustworthy buddhistic adlatus”(值得信赖的佛音信使)。

    鲁雅道接着写:“And in fact your father was the personal officer of my grandfather. The monthly salary was paid by him.”(“而且实际上你父亲是我祖父的私人职员。每月工资由我祖父支付。”)我记得父亲说,报酬不是月薪,而是每次或每周计时支付。不过两种说法无大矛盾,鲁雅文与家庭通气,可按月算账。

    鲁雅道9月30日来邮又说,他祖父所译惠能《六祖坛经》,可能是“Sino-Indian Reasearch Institute of Peking”(北平中印研究院)的项目。1931年,鲁雅文发表了第一至第三章德文翻译,1936年发表了第四至第六章。

    鲁雅道让我辨认一个名字,说是当年在北大教梵文的教授。我一看,那是邓高镜的别称。父亲与邓高镜亦师亦友,可去邓家随便走动。

    10月9日,鲁雅道追加电邮写道:“The platform sutra 《六祖坛经》 proofs beyond any doubt, that it was your father, who worked with my grandfather.  That is a buddhistic key sutra and fits beautiful to a greater project. Richard Wilhelm who had left China a few years ago – as we know now – was not much interested in buddhistic studies.”(“《六祖坛经》证明,无疑是你父亲协助了我祖父。那是佛教的关键经典,正适合一个重大项目。卫礼贤几年前已离开中国——如我们现在所知——对佛学兴趣不大。”) 

    鲁雅道说的“我们”是泛指,好像“大家”的意思。估计“我们”是以对卫礼贤有所了解来划圈,他和我都在其列。这一措辞也可反映,卫礼贤“对佛学兴趣不大”,并非鲁雅道个人意见,而是国际上相当普遍的看法,为大家“现在所知”。

    其实,我已见实证,卫礼贤对佛学早存兴趣。不过我没争辩,因为对明言挑战这一看法,尚需慎重。

    令我特别高兴的是,终于有了与父亲直接相关的实质性收获。在北平与沈仲章同室工作的德国教授之“真身”,应是卫礼贤的继任鲁雅文。而鲁雅文评沈仲章为“值得信赖的佛音信使”,作为女儿,我闻言自然欣喜。

    那么,至此是否终点?

    我提议鲁雅道继续搜索资料,聚焦他祖父鲁雅文有无提及卫礼贤。鲁雅道认为,他祖父鲁雅文翻译佛经,是个自发独立的项目。他的一条理由是卫礼贤不曾涉足佛学,另一条理由是从他家记录看,这个项目由个人出资,并未得到任何机构的经费。

    我觉得鲁雅道的说法有道理,但还不足以就此定论。从上文可知,第一条理由不成立。至于第二条理由,虽能提示经济上自力,但并不证明学术上毫无别人影响或参与。也不能排除有种可能,鲁雅文是自费完成卫礼贤想做之事。

    问题仍然在于,鲁雅文是独资自主、携资合作、集资奉献,还是……?实现卫礼贤的理想,实施卫礼贤的一个计划,还是……?或者,与卫礼贤完全不相干?

    我向鲁雅道预告:“a deep digging is underway”(该题正在深挖)。我当时这么说,基于有望得到几方相助深究。回想用词过重,至今尚欠“深挖”。我还向他解释,在写阶段性报告前,需要认真思考几位可能当事人的作用和关系。

    四位可能当事人:各自作用如何?

    父亲在1928年左右参与的这个佛经翻译项目,直接或间接,有四位可能当事人:钢和泰、鲁雅文、沈仲章和卫礼贤。

    先说钢和泰。据卫礼贤日记,他与钢和泰多次讨论翻译佛经。据吴素乐,鲁雅文与钢和泰有交往。据父亲沈仲章,钢和泰推荐他协助译经,有时干脆说他帮钢和泰。应该可以确定,把翻译佛经作为一个整体大项目来看,钢和泰有策划、参谋的作用,也可能直接参与和指导具体项目。

    顺便提一下,据有些资料,钢和泰1928年去了美国哈佛。但我查到1937年3月24日的 China Weekly (《中国周刊》)有关钢和泰逝世的报道,所述赴美年份不一样。考证钢和泰行止越出本文范围,估计钢氏年谱已出,学界早有成论。但若尚可商讨细节,钢和泰在北平教沈仲章梵文与推荐他译经的年月,也具补证意义。

    再说鲁雅文。他翻译出版佛经,包括《六祖坛经》,记录确凿。鲁雅文留下文字,沈仲章为其“值得信赖的佛音信使”。而沈仲章回忆,他协助德国教授翻译《六祖坛经》。这两个是直接当事人,在北平同室工作,应无太多争议。

    有意思的是,鲁雅文身在北平,书面资料中提及沈仲章。而沈仲章口述回忆未提鲁雅文,却言及远在德国的“卫礼贤”。从这个角度说,卫礼贤有名无实,鲁雅文有实无名。

    我思忖,这个佛经翻译项目,到底跟卫礼贤有无关系?上述四人,各自担当什么角色?互相影响又如何?

    卫礼贤早在1922年,已对钢和泰承诺译经。我的大胆假定是,鲁雅文抵达北平后,继承了卫礼贤的未竟事业。钢和泰为倡导促进这一事业的中坚力量。沈仲章被钢和泰拖入,助理钢和泰和“德国教授”。

    然而,尚无资料可供分析,卫礼贤的“未竟”,到了什么阶段?当鲁雅文在北平开始译经时,卫礼贤是否身在德国

    心在华,鼓励、支持或影响了这个项目?此外,钢和泰在总体上对翻译佛经的热衷,学术界早有论述。但针对具体项目,是否有人逐一作过考察?

    我感觉,卫礼贤在中国与钢和泰多次长谈,回德国后不至于完全忘了译经之诺。而对为什么父亲会记得“卫礼贤”,我想到几种可能:

    一是钢和泰对沈仲章介绍这个项目时,说由卫礼贤主持,或说他与卫礼贤合作。如此,父亲便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因而自始至终认为,他是协助钢和泰和卫礼贤。

    二是鲁雅文自己开口常言卫礼贤。这第二种可能,源自吴素乐“解谜”时所猜:“Rousselle idolized RW and will have talked about him a lot to your father in whose mind the two then were blended into one.”(大意为:“鲁雅文把卫礼贤当偶像,会老对你父亲说起他,因此在你父亲的脑子里这两人合二为一。”)

    从吴素乐所言,也可引申出第三种可能,即鲁雅文自己对沈仲章说,译经是卫礼贤的项目。于是父亲便会觉得,他俩都是在替卫礼贤工作,并记住了 Wilhelm 这个鲁雅文本人强调的名字。这也可从另一角度,支持我上述假定,即作为卫礼贤继任的鲁雅文,尽力继承其“偶像”前任的未竟计划。

    还有第四种可能,卫礼贤确实远距离参与该项目,哪怕限于道义上的支持、名义上的“主持”,或者更具实质意义。

    上述几种可能并不互相排斥,可互相支持。或者可以说,钢和泰、鲁雅文和沈仲章,都在某种程度上,认为卫礼贤对这一项目起了作用。

    需要探索的是,卫礼贤起的是什么性质的作用?是否可算项目主持者或倡导人?还是,卫礼贤或钢和泰仅仅告诉鲁雅文,他们在1922年的一些想法?

    我又仔细回想父亲措辞,辨析语境,还是有层次差别的。父亲若描述具体工作,被助之人是“德国教授”或“德国学者”。若说明为谁工作,则是“德国教授”、“德国学者”、“Wilhelm”或“钢和泰(他们)”。这里我试用“助”和“为”区别关系,其实父亲口语中大都用“帮”。“帮”有很大弹性,可近距可远程,可实指可虚化。“帮”用作动词,与“助”近义;偏于助动类介词的用法,也含“为”的意思。(“助”也具弹性,但小于“帮”,尤其吴语使用有限制。)吴素乐猜测的“合二为一”,也许并没发生在沈仲章脑中,而是发生在听闻者与笔录者的信息处理过程中。这更使我意识到有机治史很不简单,暂不扯开。

    我继续思考,为什么直接当事人沈仲章,似已淡忘鲁雅文的名字,却一直记得钢和泰,而 Wilhelm 也长存脑中?

    我盼再有发现,可证实卫礼贤的佛缘,不止于他在1922年与钢和泰的悬谈。

    卫礼贤佛缘之持续(上):文献记载

    我尤其关心卫礼贤在1928年左右,是否仍然未忘翻译佛经。我转了个角度,去佛教界方面查询,果然有记录!这是第十站。

    释印顺所著《太虚大师年谱》,记录了在1928—1929年,佛界内外广受崇敬的太虚大师(1890—1947)访德之行。根据太虚本人回忆及早年文献,访德时与卫礼贤多有接触。下面选摘相关数则(源自一国际佛教协会网络版,允许转引)。每则之后加按语,就本文主题,稍议浅见及可思之点,一般不考证人名地名等等:

    【1928年11月】

    十四日,郑松堂以德国佛朗府大学中国学院卫礼贤院长之函来迓(环游记)。

    [沈按:“佛朗府”即法兰克福。1928年11月14日,太虚仍在比利时,卫礼贤已派人持函致意,可显郑重与主动。]

    十七日,晤卫礼贤。商定:郑君为大师译华成徳,编书交敏兴之雪洛斯书店。中国学院学员詹显哲,常来为大师译语(环游记)。

    [沈按:太虚16日抵达法兰克福,第二天即会见卫礼贤。郑君与詹君“为大师译语”,皆卫礼贤安排他人翻译之例。]

    二十九日,大师讲“身命观与人生观”于佛朗府大学,卫礼贤译语;听者六、七百人,多半为该校员生。大师旧识卜尔熙公使,亦专诚来听。是讲稿,以缘起之“和合”、“相续”为身命,而以唯识、中观义说之。德人读此稿,多有来函商讨者(环游记)。

    [沈按:不知德人所读“此稿”是哪种文字?与演讲现场的“卫礼贤译语”有何关系?如果“此稿”是德文,而且根据或参照“卫礼贤译语”整理,也许可考虑是否算卫礼贤的译著,希望学界关注。即便卫礼贤安排他人翻译太虚原稿文字,也值得关注。在此顺便记下逾越本文范围之题:如果“此稿”乃太虚汉文原稿,或可想象德国当时汉学盛况?而“商讨者”来函又是何文?以及延伸问题,学界亦可探之,有益研究文化交流史等。]

    【1928年12月】

    十二月一日,大师偕卫礼贤,詹显哲去敏兴(环游记)。

    按:海刊十卷一期《佛教史料》,谓大师于敏兴与中国学院讲“佛学大纲”,卫礼贤译语。实为卫君代讲之误。

    [沈按:摘文“按”当为印顺按。“卫君代讲”四字值得注意,表明卫礼贤对佛学知识有自信,太虚也能信托卫氏代己演讲。也可参照上则“此稿”是否德文之疑,综合思考。]

    五日,大师返佛朗府。寓中国学院,常占一室以诵经(环游记)。

    [沈按:太虚“寓”卫礼贤主持的“中国学院”,可为两人会面商谈提供方便。]

    十二日,大师着衣诵经次,卜尔熙公使来,卜使约大师及卫礼贤,作莱茵河探胜之游。与卜使谈及:国际间相忌相侵,终无以得人世之和乐(环游记;与德人谈话鳞爪)。

    [沈按:虽仅录外事交际,然卫礼贤应约作陪,也涉佛缘。]

    十四日,大师讲演“佛学之变迁大势及其新倾向”于中国学院,卫院长译语。听者二、三百人,皆热心东方文化及哲学与佛学研究者(环游记;海十、一《佛学要闻》)。

    [沈按:至此,卫礼贤为太虚演说“译语”或“代讲”,记录已达三次。]

    其间,大师与卫礼贤商决:以中国学院为世院之德国通讯处,招集发起人。于院刊译载中文佛经(环游记)。

    [沈按:“世院”为世界佛学院之简称;“院刊”指中国学院院刊还是世院院刊,待考。试解“其间”二字:自太虚11月中旬抵达法兰克福,至少自12月5日“寓中国学院”起,便与卫礼贤商量相关事宜,至12月14日决定。此处简单回顾上文卫礼贤1922年日记信息,供参考:卫礼贤与钢和泰为译经之事,长谈多次,某次达三小时半。]

    【1929年1月;太虚于1928年12月20日抵柏林】

    四日,远东协会总秘书林待,以卫礼贤之介,约大师往晤;见会长叩尔纳等(环游记)。

    [沈按:协助扩展社交一例,方便太虚弘扬佛道。]

    二十七日,司泰恩凯来访。司氏于禅定颇多熏习。卫礼贤来访,知征求世院发起人,已得各国六十余人之赞允;大师乃与话别(环游记;与德人谈话鳞爪)。

    [沈按:1929年1月28日太虚离德。27日卫礼贤来柏林,专程“话别”,并报喜讯。而佛学院若遍及“各国”,译经自然水到渠成。]

    我特别关注1928年12月14日下段,卫礼贤答应太虚,“译载中文佛经”。依印顺括号注,所录源于太虚《环游记》。据查,《环游记》1930年即由大东书局出版,信息应相当可靠。

    1937年,太虚著《三十年来之中国佛教》一文,进一步回忆:“与德国福朗福特中国文化学院院长卫礼贤,有大规模译华文佛典为德英文之约,惜因筹款无着及卫礼贤之病逝,未能有成。”(引自张曼涛主编《中国佛教史论集》,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

    对卫礼贤和太虚计划“大规模翻译佛经”,洪金莲《太虚大师佛教现代化之研究》(Dharma Drum Publishing Corp,1995)也有提及:“民国十八年,太虚在德国与卫礼贤共同约定翻译华文佛典为德文、英文,但后来因经费拮据及卫礼贤逝世而告中止。”

    《中华读书报》2017年9月20日载李雪涛《太虚法师1928—1929年的德国之行》(简称李文),介绍时任世界佛教联合会会长的太虚出访德国,“一共待了74天”。李文设专节讲述太虚与卫礼贤的接触,引用不少文献,也言及译经计划,还有一张卫礼贤和太虚法师及 Botschafter von Borch(卜尔熙)的珍贵合影。

    以上记载显示,在太虚访德期间卫礼贤涉佛之多方面:会见佛教大师,陪同游览,招待住宿,邀请演讲并翻译,甚至“代讲”,征求世界佛学院发起人,充当通讯处,商量决定译经,承诺出版…… 可见,卫礼贤1922年起念翻译佛经,到1928—1929年兴趣不减,而且对理解佛学的自信已达相当程度。

    我好奇的是,卫礼贤和太虚在德国商决“有计划地翻译佛经”之约,与钢和泰、鲁雅文和沈仲章在北平的译经项目,有无任何关联?所言“筹款无着”,可否解释鲁雅文为何自筹资金?卫礼贤既肯积极“征求世院发起人”,是否也会主动征求佛经翻译者?而鲁雅文在北平之尝试,有否树立榜样之意图?记忆力很强的沈仲章,为什么偏偏“记住”,钢和泰推荐他协助的是卫礼贤?

    证是或证否,都待确实依据,暂且归于因缘。

    至此先作小结:为求证父亲回忆,我关注卫礼贤涉佛踪迹。通过原始日记,窥见1922年卫氏佛缘初现;通过佛界文献,又见1928—1929年卫氏佛缘重显。

    下一个焦点在于,卫礼贤两度许愿译经,是相隔六七年的两组孤例,还是连续历程之

    两端呼应?

    卫礼贤佛缘之持续(下):本人著述

    上摘佛界资料所载,意在彰扬1928—1929年中国佛界领袖的外交功绩,卫礼贤为响应太虚号召者之一。前引新发现1922年卫氏日记所录,大概还是钢和泰说服卫礼贤共襄其事。假如卫礼贤只在遇到钢和泰和太虚时,才发愿扣问佛学,并不足以证明,卫氏本人对佛教的兴趣是否持续有恒。而卫礼贤与那两位有约译经,也不足以说明,卫氏本人对佛教的学说是否下过功夫。

    1922年到1929年间,卫礼贤佛缘几许?屐齿苔痕何存?

    有位学者点拨:那是“well documented”(与我的问题合起来可译为“佛缘在录”)。他继而指出,通过早年文献和当事人回忆等考证卫氏生平,确是一条重要途径。但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任务,那便是从卫礼贤的著述中,搜寻有无佛学影响。即便重点在口述史,也不可忽略这一功课。讨论后我俩都认为,治史得根据实情,切忌偏颇。

    这位学者给了我三本卫礼贤的书,领我来到第十一站。

    第一本书是卫礼贤和卫德明父子俩的《易经》讲座汇编合集,Understanding the I Ching: The Wilhelm Lectures on the Book of Changes(《易经解析:卫氏关于变化之书的演讲》,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5年)。卫德明部分英译者是 Cary Baynes (凯瑞·贝恩斯),卫礼贤部分英译者是 Irene Eber (霭润·艾伯/伊爱莲)。

    点拨者在书中夹了条子做了记号,标明我该关注的书页和段落。

    粗粗浏览,卫德明论“易”涉“佛”不多,大体符合其弟子康达维记忆。但卫礼贤讲解的《易经》,Buddha (佛)和 Buddhism (佛教)等词语,不断冒出。我依照标志,翻阅了第154-325页,援引“佛”与“佛教”不胜枚举。聚焦第270到273页,基本是在比较“佛”与“易”。尤其272-273两页,仅“Buddha” 一词,便出现不下十次,另有多处用“he”等代称指佛。

    下摘卫礼贤议论“佛教”一例,粗体标出关键词,并加括号注:

    【第297页】Buddhism goes still a step further by identifying life with suffering. Our intention here is not to present the views of Southern Buddhsim , for Southern Buddhism has long been known in Europe, but it may well to show the rhythm of events as expressed in Northern Chinese Buddhism.[沈按:本文不议佛学知识,不细辨卫氏对“Southern Buddhsim”的理解使用,暂保留两译“南方佛教”与“南传佛教”。“Northern Chinese Buddhism ”同理。试译大意:“佛教更进一步,以苦释生。我们此处目的,并非表达南方/传佛教观点,因为欧洲对南方/传佛教早有了解,而在试图显示北方/传中国佛教所体现的事件脉搏节奏。”]

    读起来,卫礼贤不仅对佛学传播流派等已具一定知识,而且特别强调“北方/传中国佛教”,以区别于“南方/传佛教”。

    卫礼贤也提及“禅”,并注明中文是“Ch'an”,日文是“Zen”。

    根据书内附注,卫礼贤这一系列《易经》讲座,原为四组小系列:一组三讲在1926年(归纳为第二篇),另一组三讲在1927年(归纳为第三篇),再一组两讲在1928年秋(归纳为第四篇),还有一组两讲在1929年秋(归纳为第一篇)。

    由此可见,卫礼贤在1926-1929四年间,年年讲解《易经》,然也心系佛缘,念念不忘,时时引证。

    为进一步追寻找卫礼贤论佛踪迹,我打开第二本书。

    那是 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 A Chinese Book of Life [Das Geheimnis der Goldenen Blüte:ein chinesisches Lebensbuch,《金花的秘密:中国的生命之书》,卫礼贤翻译注解, C. G. Jung(卡尔·荣格)评注]。可以说,这是卫礼贤最后一本著作。1929秋德文本首版,1930年3月作者去世。1931年,其好友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筹划出版英译本。

    点拨者告诉我,卫礼贤在《金花的秘密》内,以注解方式,思考比较佛教与道教,兼及孔学和易经等等。

    我被提醒特别关注,在凯瑞·贝恩斯的《金花的秘密》英译本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62 )中,附有卫礼贤遗孀 Salome Wilhelm (莎乐美·威廉)1957年前言,引了一大段卫礼贤在1926年有关佛与道的议论。

    Richard Wilhelm wrote the following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is meditation text in 1926: 

    “……The text combines Buddhist and Taoist directions for meditation. The basic view is that......”[沈按:上摘第一句是莎乐美·威廉的引入语。引号内选摘莎乐美引卫礼贤。其中 “meditation ”可译为“沉思”、“冥思”、“冥想”等,也可译作“禅”。试译大意:“1926年,卫礼贤介绍这本‘禅’书时写了如下之语:‘……本书综合佛家与道家的冥想之法。基本观点是……’”]

    这条信息显示,卫礼贤在1926年,不仅关注、译介综合佛道的作品,并已在其著述中比较佛教与道教的“basic view”( 基本观点)。

    略读《金花的秘密》前部,已见卫礼贤花了不少篇幅,试图探讨佛教与道教的基础教义,用词直涉一定深度。已述我不打算评议卫氏对佛学的理解,因而不录成段整句,仅摘短语或非完整句。以下数例取自该书第7页,汉译皆大意:

    1.“a religious trend, which, stimulated by Buddhism, ... but in a way clearly different from Buddism”(“一种因佛教而起的宗教倾向,……但明显与佛教不同”);

    2.“a thought absolutely foreign to Buddhism”(“一种与佛教大相径异的想法”);

    3.“the influence of Mahayana Buddhism, which at that time dominated thought in China, is not to be underrated”(“大乘佛教主导那时的中国思潮,其影响不容低估”);

    4.“Buddhist sutras are cited time and again”(“佛教经典被反复引用”);

    5.“a purely Buddhist method which was practiced in the T'ien-t'ai School”(“一种天台宗实行的纯佛教方法”);

    6.“there appear purely Buddhist ideas which repudiate the world and emphatically shift the goal towards nirvana”(“其中体现若干纯佛教意念,否定现世,刻意转向追求涅槃”)。

    从上述摘语可看出,卫礼贤在1929年以前,对大乘佛教和天台等宗派已有了解,认为大乘佛教在中国思想史上曾起“主导”作用。他还能在被译原著中辨识所引“佛教经典”,并颇具信心地谈论与“纯佛教”有异同之“倾向”、“想法”、“方法”和“意念”,……诸如此类。

    冰冻数尺非一日之寒,我被引导往前回溯。

    第三本书是 The I Ching, or Book of Changes (《易经:变化之书》),即卫礼贤翻译并注解之《易经》(凯瑞·贝恩斯英译,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7年第三版)。其中,卫礼贤解释第52“艮”卦时,比较佛法与《易经》之侧重不同。

    While Buddhism strives for rest through an ebbing away of all movement in nirvana, the Book of Changes holds that rest is merely a state of polarity that always posits movement as its complement. Possibly the words of text embody directions for the practice of yoga.[沈按:我请另一位较有专攻者试译大意,附此仅供参考:“佛教通过运动的消退进入涅槃而求得静寂,而《易经》则认定静寂只是一种极性的状态,是运动的一种补充,或许代表了一种练习瑜伽的方向。”译者按:尚未通读上下文,猜测该小段意思或许是佛教追求的是完全的静寂,而《易经》只是动中求静。动是常态,静只是“动”的一种特定的状态。]

    卫礼贤译注的《易经》,几乎可说是他的代表作,1923年德文初版。由此可推知,1923年该书面世之前,卫礼贤对佛学已有相当知识。

    以上只觅轨迹,不评观点。我想,卫礼贤其他著述中,可能还有痕可循。

    本文目的是分享父亲回忆,记录自己的搜寻解疑过程,标示可供学界深入探讨之题。惟愿引发相关研究者的兴趣,继续沿着卫氏与佛学这条主线,串联其步履所至。

    为此再作小结,记下本文所议卫礼贤涉佛脚印(范围缩小到佛学知识):

    1922年,与钢和泰认真讨论翻译佛经,并试译佛教评论(根据卫礼贤未发表日记);

    1923年包括更早,比较佛学与《易经》,评议涅槃(根据卫礼贤本人著述);

    1926年包括更早,综合比较佛教与道教基本观点(根据遗孀摘引的卫礼贤本人著述);

    1926—1929年,反复援引佛学讲解《易经》,关注北方/传佛教,提及禅宗。(根据卫礼贤本人著述);

    1928年左右,可能远距参与翻译佛经的具体项目(根据当事人之一沈仲章回忆);

    1928—1929年,与太虚商定大规模翻译佛经(根据文献记载,基于当时记录和/或另一当事人太虚回忆);

    1928—1929年,为太虚口译佛学演讲并代讲(根据文献记载,同上);

    1929年包括更早,不断比较佛与道,了解佛教宗派如大乘和天台,讨论纯佛教等概念(根据卫礼贤本人著述)。

    连续性显见,细节需充实,思路历程待探讨。

    未及结论的尾声:思考线索

    我个人特别感兴趣的仍然是,父亲沈仲章在1928年左右参与的翻译佛经项目,与卫礼贤的关系到底如何?我认为,直接当事人之一沈仲章,对卫礼贤的印象比鲁雅文深,应有缘故,是一条可以追踪的线索。从我熟悉的父亲习惯,他回忆此事多用 “Wilhelm” 而极少用“卫礼贤”,也提示了可供还原当时语境之参考信息。(辨析习惯和语境等,得综合各个层面,将牵涉到有机梳理史料等较大论题,非数语可解释,容另议。)

    近年来整理父亲资料,时逢父亲所历不同于定论、众说或已发表的他人所述。我每每彷徨,不知何倚何从。可是,一件接着一件,已遇多个例证,父亲的记忆有理有据,可供纠误和填缺。较近一例可参见拙文《沈仲章回忆斯文·赫定片断:采集品放行瑞典案》(载《古今论衡》第30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7),补充了不少斯文·赫定不甚清楚的内情。更有意思的是,文内讨论一个地点,赫定在事后几年内出版的书面报告,与父亲在几十年后的口述回忆不一样。我先取赫定之说,但旋即发现当年即时会议记录,所录地点却正是父亲这位现场经手人所忆。

    回望时约四载的本专题探究过程,我的注意力半途转向卫礼贤佛缘循迹,庆幸有所获。然而,对我最关心之事,即沈仲章与卫礼贤的佛缘历程如何相交,仍无足够材料可下结论,离终点尚远。

    叹息力量有限,人生有涯。我最想弄清楚的这一问题,也许终不可解。好在因父亲回忆而起的探索之旅,也是一种经历。

    探索多歧路,除了继续搜寻沈仲章遗存资料,谨在此标志另三条值得追踪之线:

    其一,最近听说,鲁雅文长女鲁幼兰怀念在北平的童年,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段。于是我顿感亲近,父亲天性喜欢跟孩子玩,会不会当年逗过牙牙学语的鲁幼兰?又听说提及鲁雅文的中国缘,会让九十多岁的鲁幼兰欣慰,这便成了促我抓紧完成本文的一大动机。此外,我已邀请鲁雅道,合作撰文介绍鲁雅文。但愿通过细察鲁雅文涉佛之前因后果同道,又能得到新的启迪。

    其二,关于由钢和泰策划促进的翻译佛经之举,以及由他引导研习梵文和佛学之人,不知学界是否已作详尽梳理?

    其三,我翻阅卫礼贤著作,瞥见卫德明涉佛之痕。可惜目前无暇分身,探讨卫公子对佛学的兴趣是否因卫礼贤引导。我想,卫德明本人可自成一题,建议有志者关注。而分析卫氏父子佛缘有无因果传承,或许也将有助于思索卫礼贤与鲁雅文译经有无因缘沿续。

    借陈寅恪先生《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中语,盼“与当世好学深思读史之有心人”,溯源疏流,“共参究之”。

    ■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