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2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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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长者和赤子


    徐建融

    长者之心

    记得女儿刚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都兴高采烈地人未进门声已入室:“爸爸! 我又得了一颗五角星!”然后把作业本推到你的面前,翻开,又一颗红灿灿的五角星赫然在目,有时还有简短的赞评。不久之后,当上了班干部,回到家中却颇有不悦。问她原因,原来,今天收作业的时候,偷偷翻看其他同学的本子,全都是打的五角星!

    再后来,我们学校相继设立了美术学的硕士点、博士点。常有研究民国美术史的同学,从图书馆中搜罗爬剔旧报刊,发掘出今天早已为美术界遗忘的某一小名头,在当时竟得到了蔡元培等显要人物高度的题辞褒奖。于是,便以此为课题,完成论文,充分论证了该小名头的卓著成就和重大贡献,堪称民国大手笔,而后世的今人把他遗忘,实在是非常不公正、不应该的。这篇论文,自然也因此而成了“填补民国美术史空白”的优秀论文。

    由此又联想到韩愈、苏轼等唐宋时期的文坛领袖人物,当时的文艺青年多有向他们请益的。他们对年轻人的批评,一定是讲他们的优点多,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几乎不讲不足。而事实上,为他们所奖掖、推许过的青年,后来真在文学史上留下姓名、作品来的,十不一二!

    原因何在呢? 是韩、苏没有眼光吗? 并不是的。

    虽然,“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文学艺术家们谈文论艺,大多自恋而卑人,年轻人在他们眼中,更是百无一可。但韩、苏包括蔡元培等,尽管在文艺上有卓绝的成就、高标的风华,他们的志向却不在文艺而在“志于道”,其弘毅的精神,在“行己有耻”、“为仁在我”;至于文艺,在他们仅“游”之而已,不过是“德之糟粕”。所以,事关道义,他们一定会挺身而出、指名道姓地抨击悖离道义之人,虽权贵而不畏,虽千万人吾往矣。而对于文艺,牵涉到具体的人物,尤其是年轻人,则往往只言其长、无视其短,非无视也,乃不言也。这就是韩愈在 《原毁》 中所说的:“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而绝不是“文人相轻”的“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即使一个极其平常的普通人,在他看来也必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以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以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然而,被他们表扬过的年轻人,知道了他们这个“秘密”,高兴过后却要不高兴了。

    有一个李翊,贞元十七年时拜谒韩愈,极得器重赏识,韩还给他回了一封《答李翊书》,著名的“惟陈言之务去”句即出于此。文章的开头,更高度称赏他“书辞甚高”,“道德之归”指日可待;次年,权德舆主持礼部考试,祠部员外郎陆傪为副,韩愈郑重推荐李翊于陆傪,遂中第。李翊得到韩愈如此高的评价、期望和提携,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但不久却发现,原来这样的赞誉,并不是他一个人独享的专利,而是每一个向韩愈请益过的年轻人都能享受到的公益! 如“出群拔萃”(崔群)、“语高而旨深”(陈商)、“吾子非庸众人”(李秀才)、“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窦秀才)、“才高气清”(孟东野)、“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刘秀才)等等。这就使他颇感不爽,便再次上书韩愈,质疑他对后进“泛爱无别”,没有对自己作特殊的看待。

    为此,韩愈又回了他一封 《重答李翊书》,说明“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就是没有长处的,也要表扬他的“长处”来鼓励他,哪有确具长处而不表扬他的长处呢? 不同的年轻人来向我求教,“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都是希望上进。如果从我这里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打击,“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我希望年轻人到我这里来,是来“求益”的,而不是来“求知”,然后拿我的评价来显耀“其身而使人不可及”的,则你又何必“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对每一个年轻人,我所能做的只能是鼓励他的优长,至于不足的改进,是要看他自己的觉悟的。希望你“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最后,以“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作结,颇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

    君子成人之美而不言人之不善。这句话的前半是孔子说的,后半则为孟子所说。我很早就把它们合而为一,但直到最近读到韩愈的 《重答李翊书》,才真正明白到它的意义,也进一步明白了小学的老师、蔡元培、韩苏,包括自己所接触到的诸多前辈对后生的一片长者苦心。

    赤子之心

    王国维 《人间词话》 力倡“纯粹美术”而重“赤子之心”,尤推崇李后主、宋徽宗和纳兰性德,不以世俗功利而以“自然”观物写情,“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甚至“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云。

    何谓“赤子之心”? 即李贽所论的“童心”,未受“闻见道理”“污染”的“真心”,因一己之欲而无所禁忌地得失悲喜的“私心”。故曰:“赤子之心”,“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作为一个“小皇帝”,他是生活在个人的世界里的,别人都必须让着他。与此相对的便是成人之心,它不纯粹、不单一,而是伴随着阅世的深浅而有善恶错综的复杂性,以“闻见道理”制约自己的本性应对人事的关系。“赤子之心”都是一样的,成人之心则各有各的不同,无非一个人从赤子走向成年,能永葆“赤子之心”的少之又少。

    李煜的 《虞美人》 是“赤子之心”的千古绝唱。词作于破国后被拘汴京,虽然衣食无忧,但遥想当年在金陵时随心所欲的车水马龙,不啻霄壤。从成人之心,作为人家的阶下囚,即使不作慷慨玉碎,不作卧薪尝胆,也一定懂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而万不会表现出怨天尤人的不满。而他却不知隐忍,不加伪饰地回首故国,怨愁一江。于是,最终落得一个被鸩死而收场。

    不过,宋太宗实在是以成人之心高估了后主的“赤子之心”,包括后世把此词当作爱国主义的悲歌,也完全未得“秉笔人之本意”。在李煜的心中,其实未必有多少政治上的“故国”观念,他所关心的只是“故国”时的寻欢作乐。而现在,过着囚犯般的简陋生活不论,还处处受到管制,自己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强加给你。这就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 中所说:“生活之本质何? 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王氏认为,因欲之不足而引起的苦痛有二:一欲既偿,什百欲未偿;诸欲悉偿,更无可欲之对象而生厌倦。这种“人生皆苦”的理论是否可取姑不论,何况“生活之本质”不仅止于“欲而已矣”。但论后主此际的苦痛,既不在一欲既偿什百欲未偿的不足,更不在诸欲悉偿而生的厌倦,而主要在“故国”时得偿百千欲而今一欲难偿的强烈落差。设使宋太宗给他所偿的是千万欲,以他的“赤子之心”便不会生故国月明的怨思,反会生“乐不思蜀”的欢喜了。

    说起来,阿斗刘禅其实也是一个扶不起的大小孩,只是他没有后主那样的艺术才华而已。正因为是“大小孩”,作为亡国之君,苟活于敌国的拘禁,他却会觉得“此间乐”,无怨尤地做着“安乐公”。李煜、赵佶、纳兰,才华盖世了吧? 但在处世中又何尝扶得起来? 才干,在“赤子之心”者,只有当它被用于文艺创作才可以有大的成就;除此之外,大到治国、理政、领军,小到务农、作工、经商,都是不可能扶得起来的。

    那么,文艺创作是否只有“赤子之心”才做得出成就,而成人之心就做不出呢? 也不一定。若屈原、杜甫、韩愈、苏轼、陆游,皆有“抱负”天下的担当,“如此者,世谓之大诗人矣”。但在静庵看来,他们的文艺却是“无独立之价值”的非“纯粹美术”! 但社会之需要艺术,既需要“自然”的“纯粹美术”,也需要“阅世”的“依存美术”;“赤子之心”可以保证“纯粹美术”之真,成人之心则可以教化“依存美术”之善。此亦西哲所谓文艺有两种,一“服务于闲适之心情”,一“服务于崇高之目的”是也。

    而且,事实上,即使对于“纯粹美术”,王国维虽然推重“赤子之心”,却也并非独许“赤子之心”,在 《人间词话》 中,同属“纯粹美术”而被置于二李 (璟、煜) 之上的冯延巳,便是一个机心深重之人。对于自己在官场上的坎坷起落,他从不直抒怨尤的情感,而总是“和泪试严妆”,借“闺思”来隐晦地表述,与西蜀韦庄的“弦上黄莺语”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单论情感的深挚痛切,后主毕竟要比正中天真得多,所以也更感人动人。这就像讲到可爱,“赤子”婴儿一定是胜于老成尊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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